他这才轻松起来,微笑着问我,“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大方道,“唐雍月,你叫什么……噢我忘了,你还没想起来自己是谁。”
“先叫我渊吧,我记得好像被人这么喊过。”他认真思索了一番对我道。
渊?会否过于亲密了些?我想了想又问他,“是哪个渊?”
他沉默片刻方对我道,“这个……没有印象了……”
我识的字并不多,同音的“鸳”和“鸢”过于女气,适合男子作名的也只记得个“渊”,便对他道,“可能是形容水很深的那个‘渊’吧。”
他浅浅对我笑,“那你写来给我看看吧。”说着便伸出手把掌心抬到我眼前。
我又瞄到那层薄薄的茧,暗叹一个手握虎符血战沙场的人如今忘了自己,竟也有这么温顺谦和的一面。想着便轻轻握住他的手,用指尖一笔一划认真地描着。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尉迟晟拎着几包药走了进来,看到苏醒的渊和男装的我,不由惊在了原地。
我忙将手收回,快速走到他身边接过了药,“他醒了,暂时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且先叫他渊吧。”渊稍显吃力地从床上坐起,对尉迟晟微笑示意。
尉迟晟小声嘟哝着,“这好不容易醒来了却想不起自己是谁,确实挺冤的。”
我面带嗔怪地用手肘捣了他一下,“怎么说话呢。”说完飞速扫了一眼渊,他正静静看着我和尉迟晟,什么都没听到。我也不在意,尉迟晟这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虽然一天到晚抱怨,可是照顾起病人来还是相当尽责的。
“这身男装价值不菲啊,倒挺俊俏的。”尉迟晟又上下打量我一番调笑道。
“你去照顾他,我去找店小二煎药。”我懒得去理他的不正经,直接说道。
拿着药出了房门,走到楼下发现街上正路过一队夏朝装扮的士兵,觉得好奇便多看了两眼。忽听背后有个尖酸的女人声音,“啧啧啧,真不知这遥关还能保多久,边关十六城和平安镇都被蛮人尽数拿下了,遥关也不远喽。”
我讶异地循声去看,竟是老板娘,她斜了我一眼,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哪里来的小少爷,有什么好看的?”说完就扭着腰身要走。
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往日里只觉得她见钱眼开,对有钱的讨好谄媚,对没钱的白眼相向,可如今她竟然对我这身贵重打扮视而不见。这个老板娘,好像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势利,在家国兴亡面前,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灵机一动忙扬了声喊住她,“老板娘!我有事要问你!”
她面带疑惑地转过身来,我忙上前凑得近了些,沉声问,“老板娘,你可知道上次朝廷派来镇压蛮人的抚远大将军叫什么名吗?”
老板娘闻言“咯”地一声笑出来,发髻上斜插的翠玉金步摇也随之抖动,发出细碎的叮铃声,“我是老板娘,又不是大将军的娘,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我有些不解,“他一个贵族子弟难道没有名气么?你这里人来人往消息最多,竟也没听过他的名讳?”
老板娘“哎呀”一声叹道,“那位是镇国公之子,从小就有抱负,生长于铁马金戈之间,据说当年镇国公打仗的时候还把年幼的他带去前线呢,一个自小在军队里长大的人,哪那么容易打听到他的消息。之前他被派来打仗,也已被封将军,即便有名气那也是他的封号。”
我听得沉思起来,老板娘的话很有道理。虽然打听不到什么,但我仍然觉得渊就是抚远将军,凭着那枚虎符,和他的容貌气质,就可以判断他绝非普通兵卒。
老板娘见我忽地不吭声了,细细看着我,稍带了些玩笑的意味对我道,“怎么?你对他感兴趣?别说他是帝都人看不上你,就是现在他也已经生死未卜了,还是断了那些攀龙附凤的白日梦吧,家国都要保不住了,想那些何用?”
她这一番话睿智得很,原来她并不是一味追求钱财的愚昧之人,想来能在如此纷乱的世道做出大生意来,她确实是有玲珑心思的。只是那话对我说来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刚想问又见她挑眉戏谑道,“这小模样倒俊俏得很,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粉嫩的少爷呢。”
就这样被她认出来还被取笑,我登时有些脸红,忙将药包吩咐给店小二,在她的注视下仓惶逃回了房。
几日后,渊的药服得也差不多了,对我和尉迟晟也熟络起来,只是他仍然没记起自己是谁。我虽然相信璞玉的能力,却还是止不住的担心。尉迟晟多次试探我的想法,希望与我一同去帝都找锦瑟,我都躲躲闪闪。而渊终日见我男装,我又向尉迟晟打过招呼不要提及,他便一直不知道我是女的。
以男儿身代替女儿身,或许能在乱世里更好地保护自己,毕竟我无路可去,注定了要漂泊流浪,然后在一个还算安定的地方,平平淡淡了此一生。
人只有在经过惊涛骇浪以后,才会珍惜细水长流。
我想着不能让渊一直这么下去,或许可以旁敲侧击地帮帮他,他早一点康复,我和尉迟晟也好早一点另做打算。
这日,我趁尉迟晟回房休息,独自与渊谈心。闲话了一些有的没的,见他精神大好,忙从荷包里掏出了虎符,将其紧紧攥在手里。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如何?”我有些谨慎地提议道。
“好啊,是什么?”他粲然一笑,眼神里竟有了几分期待。
我这才将手伸了过去慢慢摊开,那半枚虎符正静静地躺在掌心,斑驳的铜迹正昭示着它曾见过的残忍杀戮和历代兴亡。气氛蓦地有些凝固了,我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渊,他并无什么特别情绪,只是目光已被这虎符牢牢吸引住。
“这是什么?”沉默片刻后他方才问我,语气有些兴奋。
我却不知道是否要告诉他复杂的一切,他竟然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如果告诉了他可能的身世,他会不会吓到,会不会无措,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琢磨许久我还是不忍心,便对他温婉笑笑,“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说完顺势将其放入他手中。
“渊,你要好好保管它,你知不知道,我和尉迟晟把你从死人堆里拉回来的时候,这个东西一直陪伴着你,你可千万别弄丢了。”略停一停,我又补充道,“别告诉其他人你有这个东西,等你完全康复,想起来自己是谁的时候就明白为什么了。”
他很是聪明,暗自也知可能是个重要物件,便也收好对我笑道,“放心吧,我会收好的,只让你一个人知道。”
我欣慰地笑笑,此时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坐在房里没一会儿就觉得气闷,我起身去推窗子,见外面阳光明媚,景色奇秀,便想带他出去散散心,他也很是痛快地答应了。只是才走到楼下,就听那老板娘在堂中和几位男客打趣道,“您呀,要真有本事,就去打仗杀蛮人,在这跟我拼酒可没意思。”
“蛮人?”渊听到后喃喃着,硬是走不动了。
我也跟着驻足,不知道他要干嘛。他想了想,跑上前去拉老板娘的衣袖,我有些懊恼没及时阻止他,忙跟了过去。
“您刚才说什么杀蛮人?”渊有些焦急地问。
那老板娘本来被拉得莫名其妙,见是这么个俊俏的十八少年,也就没了气,对渊笑道,“这位少爷不知道么?遥关征兵了,要重整一支精锐部队去打蛮人呢。”
渊默默地松开了手,兀自向前走了几步,忽而转头对我道,“月,我想去征兵。”
我吓了一跳,抬眉试探他,“为何?”
他醒来后我只说是平安镇打仗,无意中将他从死人堆里救了回来,那身盔甲我早就扔了,本以为是贵重之物,后来发现不过是普通兵卒穿的,这也是我对他身份还有疑惑的地方。只是他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竟然想去征兵,难道从战场里逃生的人终究还是要回到战场上去么……
他缄默无言,终了对我轻轻道,“我觉得,我生来就是要在战场上的。”
归和四十八年四月初六,我与渊以及尉迟晟参加了征兵。这时的我虚岁十五,年实十四,还未长成窈窕婉约的年纪,便舍弃了红妆选择了沙场。我成了一个小兵,没有人知道我是女儿身,亦没有人知道我的命运会走向何处,包括我自己。
那日渊听到老板娘的话后并未与我出去散心,他满怀心事地回了房,等到夜里便告知了我和尉迟晟他的决定,他还是固执地相信自己的感觉,望着掌心那层薄薄的茧,面色郑重地说,“月兄弟,晟兄弟,谢谢你们救了我,还有一直照顾我。只是家国兴亡在前,渊觉得必须挺身而出以尽绵薄之力,他日杀得蛮人了却心愿,定不辞性命安危报答二位。”
我感叹他的正直,知道不可挽留,或许确实到了分道扬镳的时机,我和尉迟晟也该另做打算了,便展颜对渊道,“你别这么想,倘若你能征战沙场为国效力,为百姓赢得一个太平盛世,也算报答我们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杀得蛮人节节败退,片甲不留。”
尉迟晟倒是没怎么在意,他早就想带着我去帝都了,此刻见渊决定离开,心里早已乐开了花,不由地连连笑道,“渊兄弟,我和月兄弟也有其他的打算,眼看就要各奔东西,还望各自珍重。”
渊有些好奇地问,“不知两位兄弟有何打算呢?渊去征了兵,日后若留得命在,好能找到你们与你们再会。”
尉迟晟不经意地笑笑,“我们要去帝都。”
我眉毛一挑,淡淡反驳道,“你去,我可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