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有自知之明。”
我忍不住抬头,鼓起勇气问道,“马大将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做什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要用吹箭害尉迟晟失手?”
马大将军笑了笑,“没想到你瘦瘦小小的,脑袋还挺灵光。平常就数你的资质能力最为差劲,倘若这次你有他人保护得以留下,日后真刀真枪地上了战场,可就孤立无援了。没有人可以一直保护你,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只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我见尉迟晟及时抓住了陈望星,便用吹箭之计把你留在了下面。你不适合战场,没被淘汰未必是件好事。”
我有些不服,“小的资质能力差可以慢慢锻炼,何以见得小的就不适合战场了?”
“陈望星那小子身体不好,他或许可以慢慢锻炼,但是你不行。我看人一向很准,从你平常的表现就能知道,你过于软弱,可以不反击的时候只会忍让,做事优柔寡断顾虑太多,这样的性格可以让你过安稳日子,却不适合战场。”
我闻言有些沉默了,他说得没错,我确实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我仍然决定让你通过。”
我眉毛一挑,有些不相信,“为……为什么?”
“因为你和尉迟晟他们互相信任,在军队里最重要的就是团结,而且我发现你很聪明,竟然能临时将长矛打得那么漂亮,也许换种方式培养也能成材。”
马大将军的话一针见血,我想此时我若放弃他也不会留我,可是我为了改掉优柔寡断的性格,终是固执地决定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如今的遥关军营就只剩下十个新兵,尉迟晟仍然在为渊丢下我的事情耿耿于怀,渊却因为愧疚对我越发地好,而且极其佩服我的记忆力,甚至要将他所习的武功亲自教给我。陈望星虽然顺利通过,但因受了惊吓,身体变得更加虚弱。而对我不利的那些流言,势头已经小了很多,只是众人看我和尉迟晟的眼光却越发暧昧起来。
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全身昏乏无力,合眼小憩又睡不踏实,连做梦都是断断续续的。弟弟和爹娘惨死的画面不断在我脑海里重演,我被惊起,抬手拭去脸颊滚落的泪珠。
打眼看去,身旁的渊已经不在,我向那半边空空的被褥探去,还留有余温,看来他刚起不久。我扭头瞥了瞥窗外,月色溶溶天还未亮,渊这个时候会去哪呢?
我和着单衣下了床,套上靴子便向外面走去,刚一推门就看见渊衣装整洁地立在屋前,愁眉不展的神色尽收我眼底。
他见我出来,稍侧了身打量我,注意到我衣衫单薄,那双剑眉不禁皱得更深,语气关切道,“怎么这样子就出来了?仔细着凉。”
我摇头笑笑,反问他,“你呢?站在这里做什么?不困么?”
渊仍是一副愁容,忽而微抬起胳膊,我这才看见他手中的虎符,“睡不着。看着这玩意儿,总在想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究竟是谁,来自哪里,可还有什么亲人。”
我理解他的心情,就像我刚刚丧亲被抓到鸣悲泉,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可能与玉诀有关时,茫然而无措。“你放心,过段时间你就会什么都想起来,再等等吧。”
渊轻叹道,“但愿如此。”
我无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虎符,那个东西是夏朝的调兵令,掌管着江山的荣辱兴亡,能手握权柄的人,必定是极其尊贵,想来他便是此前敕封抚远大将军的镇国公之子了。只是,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我没有办法证明,不能轻易告知。即便他是,我也不想让他通过我来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不想再卷入任何纷争了。
征战沙场,听天由命,做个小兵出生入死,找蛮人报仇,便是我此后唯一坚持的目标。突然想起随身包袱里还带着许多东西,不禁眉目动容柔柔一笑。
“怎么了?”渊好奇地问我。
“看到你手中的物件有关于你的过去,也就突然想到自己也有许多东西关于我的过去,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有那么多的故事了啊。”
渊起了兴致,忙对我道,“能给我看看么?我很想知道,月兄弟有怎样的故事。”
我遂吃吃而笑,拉着他便进了屋,从床底拖出随身的包袱,拍拍灰尘放在床边,招呼渊过来坐着。渊点了个蜡烛,屋内瞬间有些昏黄的亮了起来,照着我与他的身影,有种说不出的亲密与融合。
解开包袱,里面的东西正幽幽映着光。我拿出放在最上面的风车,吹一吹,对渊笑道,“这个呢,是我在风雨楼的时候,一个江湖朋友送的,那身贵重的衣裳也是,对了,他哥哥便是救醒你的人。”
渊有些惊奇,“那不知是怎么样的江湖朋友了,有机会我也想拜访他们一下,以报答恩情。”
“仅是个过客而已,连我也不知道此生能否再见。想是不能了吧,毕竟世事已经改变了许多。其实也挺好,本就是萍水相逢,他们救你,也是你自身的造化。”
渊点点头,伸手拿起旁边的短刀,不由惊叹,“这刀好漂亮。”
我神色黯了黯,“这刀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渊愣了下,“不是你的么?”
我抿了唇,缓缓摇头道,“不是。这刀是我从前一个朋友的,他突遇不测,我便将刀留了下来。”渊闻言将刀拔出了鞘,看见了刀面上的伊舍文,惊道,“这是蛮人的东西?”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沉吟片刻淡然出声,“一言难尽。”
渊将刀收回,自顾自地叹道,“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说完又极其认真地看着我,“你要将它收好,别被人瞧了去,要是因为那上面的伊舍文怀疑你是蛮人的探子可就不好了。”
“这是自然。”我点点头,收拾包袱时又看见最里面婆婆给绣的荷包,突然想起里面放着大哥给的玉印,便略敛了眉目,不动声色地将包袱合了起来。
“人的际遇真是奇妙,不知道以后我会给你留下什么。”渊打趣道。
我低眉悠悠地说,“有些人,明明出现过,却什么都没有留下,只让你守着痛苦的记忆,永远无法安心。”正如让我伤透了的赫哲,正如默默离开生死未卜的百里大夫。
渊看我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月兄弟,你的过去我了解得不是很多,我也不会细问。但是我想告诉你,你救了我,还对我这般照顾,我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我相信你。”
回溯往事,渊的话竟与那日在鸣悲泉边我对百里大夫说的话如此相似。
我苦涩一笑,“别这么天真。”
渊却极其认真道,“这不是天真,是我的心意。我们都通过了作战训练,即将面临更加残酷的考验,以后就真的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了,我一定不会再丢下你。”
原来他还在愧疚那天的事啊……
我只得顺着他的想法,宽慰道,“谢谢你。”
不久,我们这些没被淘汰的新兵们就被编排进了遥关原有的军队里,每日重复着各种训练,我仍然是成绩最差的一个,但相较从前,已经进步很多了。
听马大将军说,再过几日帝都就会派来魏旋将军统领遥关军营,为作战打好基础。这魏旋将军出身名门,其祖辈是夏朝的开国功臣,世代为国效力,他的父亲魏宇早在几年前就已战死,他便继承父位成了骠骑将军,如今也才二十七岁。
夏朝国运的前途恐怕就都在这魏旋将军身上了。大哥是定安将军,西岭一战惨败,丢了边关十六城,即便现在回了帝都,恐怕也不好过。而之前那位新封的抚远将军,且不说是不是渊,已经打了败仗,还丢了平安镇,帝都那边寻他无果,只捡得他的一副紫金战甲,镇国公不信儿子战死,所以一直秘不发丧。
不知这魏旋将军能否扭转夏朝惨败的战绩,我们一众小兵的命运从此也都仰仗他了。
这日,我与渊被派去巡视西围猎场,西围猎场杂草丛生,几乎看不到人影。从前西围猎场是皇家每年消暑寻乐的宝地,自从战事打响,行宫被废,这里也就弃置不管了。前段时间猎场里不知怎么跑进了一只猛虎,马大将军当宝贝似的圈禁起来小心养着,这才每日派士兵喂养和巡视。
“你说这猛虎会吃人么?怎么有人敢喂它?”我皱着眉,在杂草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真是寸步难行。
渊也走得有些吃力,谨慎地看着前方的路,不忘对我道,“就是把肉丢进猎场里面,人不进去。我们巡视也只是在猎场外面绕一圈,你别怕。”
我咬咬唇,要强地嘟哝道,“我再怎么说也是堂堂男子汉,才不怕呢。”
正这样边走边说,忽听“嗷呜”一声响彻山林之间,久久回荡只觉得震耳欲聋。我有些害怕,忙拉住渊的袖子,渊却扭头对我笑笑,“没事,可能猛虎饿了。”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士兵惊恐万分地从上坡往下跑,他的身后竟然出现了一只皮毛鲜亮,威武异常的猛虎。那猛虎体型庞大,有着浓密而长的鬃毛,忽然张开血盆大口,牙齿尖利,“嗷呜”又是一声咆哮,两步便追上那士兵,霎时就活生生地将人撕碎,我看到这一幕已是面如死灰,心胆俱裂,腿都抬不起来。
渊也大感不妙,急声道,“快跑!猛虎逃出猎场了!”说完便拉着我掉头狂奔。
我只觉耳边狂风呼啦啦地掠过,刮在脸上生疼,在杂草丛里跑得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好似已经能闻到猛虎嘴里的腥臭味。眼看就要被追上,我一个踉跄,歪在草丛里爬不起来了。渊转身来拉我,只是猛虎已近在眼前,我们都躲闪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