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或杀虎没有区别,都是一样的。
他颤了几下,终是不甘心地断了气,死不瞑目。
我收回短刀,灼热的阳光下,刀锋染血,绚烂之极。我知道此刻我的面孔有多可怕,就像是从炼狱而来索魂的夜叉。蛮人已溃不成军,四下逃窜,世渊驾马来到我身前,担忧道,“月兄弟,你还好吧?”
我轻轻摇头,眼神空洞地往回走去。
遥关经过这一战算是暂时保住了,我成了最大的功臣,却也闯下不少祸。
“我不是让世渊带你随我观战,等候发落么?你怎么自己走掉了?世渊去救你你还乱跑,这是战场,不是躲迷藏,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大哥板着脸,愤怒对我道。
我跪在议事堂,低首不言语。
“你这孩子,也确实行事莽撞了些。”魏大哥在旁叹道。
我忽有不忿,回道,“我只是不想置兄弟们的生死于不顾,我和他们一样,参军是为了杀敌,没有理由让他们上战场我却独自观望,世渊为了我身陷囹圄,和蛮人苦苦相斗,是我不对,可是你们却在城门楼上安然自若,竟不下去相救,只说几句担心,有何意思呢?”
大哥闻言气得就要数落我,忙被马大将军拉住,“打仗也要讲规矩,世渊武功了得,即便不能击退蛮人也可保全自身,倘若为了他一人调动其他军队,岂不是乱了秩序,这样只会让蛮人有机可趁。”
“还有,你即已擒得蛮人首将,怎可只身入敌阵?更不该杀了他,应留下活口,或许对我们还有用!”大哥又怒气冲冲对我道。
我听得烦闷,敢情我这做的都是错事了?
“反正人已经死了,你们要怎么处罚我就随便吧,我不在乎。”我敛了眉目,兀自说道。
大哥已被我气得不行,世渊忙拉我起来,缓和道,“好了好了,你大哥好不容易找到你,自是对你百般疼爱,怎舍得处罚?他是担心,这才语气重了些,你也要体谅。”说完又对大哥道,“月兄弟初经战场,还有很多东西不懂,我回去跟他慢慢说,时候不早了,我带他回去休息。”
趁大哥冷着脸不发话,魏大哥忙摆摆手,世渊会意,拉着我就出了议事堂。
我也怄气,满脸的憋屈不服,此刻已经月上眉梢,夜色泠泠了。虽然仗一打完我就清洗干净,换了衣衫,却还是觉得浓重的血腥味浮动在周身,挥之不去。
“你是功臣,你大哥怎么会罚你?就别跟他置气了。”世渊出声劝道。
我满心疲惫,蹲下身去,将脸深深埋于膝前,“战场上的规矩,不讲人情,我可能永远也学不会。”
“不,你学得很好,从你出手刺杀猛虎到今日的果敢表现,都可以看出,你是个良才,假以时日必能叱诧风云。”
我浅浅叹息,从最初的寻求避世到征兵入营,再到嗜血残杀,我转变得如此自如。逃离鸣悲泉时,还曾撕心裂肺嚎啕大哭过,到了后来婆婆去世,平安镇屠城,我总是面临突如其来的险境而无法痛快落泪。隐忍着,也就过去了。
现在想起从前的爱恨,都有些云淡风轻。连伤心都觉得无力的我,是无情么……
世渊也蹲下身来,轻拍我的背,语气尽显关怀暖意,“月兄弟,你别想太多,有什么事,睡一觉就过去了。蛮人此次战败,他们的王子必定会再次率军雪耻,眼前还有一场鏖战,我们都要赶紧振作起来。”
我悄然抬起头,怔怔看他,这杀戮,原还没有到尽头。
“陈望星呢?他怎么样?”突然想起来,我忙问道。
世渊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惜,“中的毒太深,已经入骨,也没有办法解毒,军医束手无策,情况很不好。晟兄弟正照顾他呢,本来闹着要去找你,听说你立了功这才放心下来。”
“尉迟晟就是这性子。”我与世渊相扶,缓缓站起身,“走吧,陪我去看看陈望星。”
他有一刻的迟疑,却还是答应了我。
等我亲眼看见床榻上的陈望星时,才知道情况恶劣到了这个地步。此时他的皮肤已经乌黑,气若游丝,嘴角不断溢出紫血,尉迟晟在旁拭之不尽。
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忙镇定地走过去,伸手就要探,尉迟晟拦住我,小声道,“你身上可有伤口?他的血有毒,小心沾染。”
我哀哀摇头,“手上并未有伤。”尉迟晟这才谨慎让开,我握住陈望星的手,惊觉他的全身已经僵硬,忙唤道,“陈望星,我是雍月,来看你了。”
在旁的尉迟晟和世渊皆面有不忍。
我继续唤,“陈望星,你听不听得到?我是雍月,快睁眼看看我。”
他终于有了反应,睫毛微微颤抖着,吃力地扑闪几下,慢慢睁开眼来,却已无力转动眼珠看向我。我一阵酸意翻涌,就要掉下泪来,“你知道我来了对不对?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得你中了毒……”
“星兄弟,我们打赢了蛮人,月兄弟还为你杀了那个首将报仇呢。”世渊轻轻道。
陈望星闻言呼吸有些较大起伏,眼里满是光彩,想说什么却始终发不出声音,只费劲地张合着嘴唇。
我不由握紧他的手,含泪抽噎道,“陈望星……你听好……你很厉害……杀了很多蛮人……还救了我……要不是你我早就没命了……你赶快给我好起来……听到没有……”
他用力地扯扯嘴角,从喉咙里挤出音节,“我……就说……就说……自己……不是……病秧子……”
“废话,哪有病秧子能像你一样,上战场杀蛮人的。”尉迟晟颤声道。
陈望星听了很是受用,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叹道,“我终要成为天上的星星了啊……”随后轻闭了眼去,再无声息。
我与尉迟晟,世渊俱感悲痛,却都沉默不语。
撕心裂肺只要经历过一次就够了。从此以后就会明白,在乱世里,总有人不断死于非命,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我没办法判定我是对是错,因为我也在杀戮。
空空寂静的草场,因为深夜而时有凉风,我独自坐在地上,身后的马儿正悠闲摆尾,低头吃着草。陈望星的尸体因为有毒被仓促焚化,噼噼啪啪的火光燃尽他的骨灰,那面色苍白的病弱少年终是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抬头去望深沉的天幕,月朗云舒,星星点点。忽听身后传来细碎的声音,原是尉迟晟踩着草叶走到我身边,像以前一样陪伴着我与我并肩而坐。
“听说人死后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照耀着思念他的人。陈望星,陈望星,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我轻轻叹道。
他的父母想是怕他活不长,便取了这个名字。即便是变作天上的星星,也会思念着他。
他家里兄弟姐妹众多,身体又不好,还一直给他买药,让他活到这样年岁,可见还是很受疼爱的。换做其他更为穷苦的家庭,很有可能就任他自生自灭了,再不然就是将孩子送人或者卖掉。陈望星,他其实是很幸福的。
“你很难过么?”尉迟晟问我。
我撇撇嘴,不免唏嘘道,“那样一个鲜活的人突然没了,自是难过。”
他静静看我半晌,我才发现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已经很久没有眯成温柔的弧度了,“你确实变了许多,虽然还是那么爱哭,但是已经很能克制自己的情绪。”
我微微蹙眉,认真道,“没有谁规定难过就要哭个不休的,其实我看得很开,陈望星他即便这次不救我,以后上战场,也会被他的病拖累。除非……”
“除非什么?”尉迟晟不解我的意思。
我神色稍有动容,启唇道,“除非,百里师傅还在。”
尉迟晟听到他的名字,眼眸里也有些哀戚,“是啊,如果他还在,就好了。”
我缓缓摇头,心里却满是苦涩,“他活着的话,就别再遇见我,我只会让他受伤害。”
尉迟晟忙道,“你怎么能这么想自己?百里师傅应该是很喜欢你的,他要是活着,一定希望再遇见你。”说着扳过我的肩,与我对视道,“他愿意冒险救你,肯定是对你有特别的感情。”
“你何时也这般天真了?”我幽幽盯着他,“百里师傅与我只是朋友,或许可以说是同盟。他说过,没有牺牲就没有回报,在想要得到的东西面前,他一向愿意豪赌。”
“你最近总是把事情想得这么淡薄,难道人与人之间,真的是利益多于感情么?”尉迟晟皱眉道,忽而带着探究的眼神凑过来,“我与你之间,也是这样?”
我松开他的手,正色道,“我知道,是百里师傅临走之前把我托付给你,我们又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你才一路陪伴我。我们是朋友,这样就够了。”
他闻言,有些郁郁寡欢,却又挑不出错。在以争抢为先的乱世里,再怎么粉饰都遮不住满目苍痍的现实。
我觉得气氛凝重,便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撇撇嘴,目光瞥向身后,“看你骑马出去,自然只能来草场了。”说完又若有所思地问我,“前几日与蛮人开战,你竟能将鞭子使得那么漂亮,以同样的方式一气呵成杀了蛮人的首将,真真叫人惊叹,怎么做到的?”
“情况危急,我也顾不得多想,当时能怎么做就怎么做了,细节已经记不清楚。若再来一次,我未必敢有那样的举动。对了,按说蛮人也到了再次发战的时候,怎么到了这会子还没有动静?”
尉迟晟抿唇道,“蛮人在弄什么祭魂呢,瞧瞧他们的凶残暴戾,还装模作样地如此大动干戈,听说他们每晚都在地里插满招魂幡,唱些鬼哭狼嚎的歌谣祭奠战死的士兵。”
我暗想,过去在鸣悲泉没有机会亲眼目睹这种场面,想是蛮人特有的习俗吧,与我们中原信奉佛教,念经超度大抵是一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