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得吟吟,俯首跪地,说话的声音如清喉娇啭,“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见到她,不由笑道,“慧妃来了,快坐到朕身旁。”
慧妃柔柔起身,媚眼如丝,娇作地睨了眼陛下,这才风情万种地走上前去。我心里好奇,也被她的艳美给震住了,再偷眼望向她时,她已像糖汁般粘腻地倚在了陛下怀里,不时替陛下斟酒喂食,耳鬓厮磨说说笑笑,仗着陛下的宠爱,在众多外臣面前也毫不收敛。
有句诗怎么念来着,“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我读的诗书寥寥无几,看到此情此景却也能想起这样一句,蛮人的威胁还在,百姓疾苦,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陛下不处理国事,却还沉溺于笙歌艳舞,当真令我寒心。
受到如此恩宠的慧妃在我眼里简直成了惑乱君主的狐媚子,他们口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江山王此刻也令我嫌恶不已,想必他们都是相同货色,只知享乐不知民生。
“对了,芙儿呢?”陛下问向身旁的老宦官。
“启禀陛下,云韶公主正在长安宫里等着您传召呢。”老宦官答道。
“唔……”皇帝揽了揽怀里的慧妃,沉吟道,“传她来。”
老宦官便应声退了,慧妃有些不高兴,撒娇道,“陛下怎么要传云韶公主来嘛……”
陛下却不理她,只朗声道,“世渊,云韶公主听说你今日回来,高兴得很,早就跟朕说了要来献舞呢。”我闻言忙抬眼去看他,他有些受宠若惊,忙在席上叩首,“臣惶恐。”
“有何惶恐?朕不喜你这正经的性子,你可得改改,免得辜负了我那云韶公主的小女儿家情意,哈哈哈哈哈……”陛下取笑一番,众臣又跟着附和地笑,世渊有些脸红,一旁的镇国公欣喜地看他一眼,对陛下道,“陛下教训得是,老臣替这小子多谢公主美意。”
倚在陛下怀里的慧妃捂了嘴,眉眼弯弯好似在笑,却又闪过一抹厌弃的眸光,世渊既尴尬又羞涩,讷讷地盯着案前独自斟酒。我越发看不懂这眼前的景象了,莫非在宫里,长了眼睛也是无用?
正想着,老宦官便进来通报,“陛下,云韶公主要献上一支独创的云韶舞呢。”
陛下挑挑眉,“如此甚好。”
乐姬们闻言拨了琴弦,清亮恬美而袅袅,扣人心弦而幽幽,众臣都噤了声认真听着,我也好奇地往轻纱帷幕看去,等着那云韶公主。舞姬们复而跳起,等等筝声便和了进来,松沉苍古,旷远峻洁。
轻纱帷幕忽而被风吹得高高飘起,亭亭少女悄然而现,月白色的曳地望仙裙衬得她身姿飘飘。她随拍婉约回身,广袖半遮了眉眼,娆娆而转,再回眸时已是清丽素雅的面容,薄粉敷脸,步履轻盈。音轻则袖舞长空,抬腕是邀月,低眉便葬花;音重则流摆拂地,捻指是摘星,扬笑便飞雪。舞姿真可谓是翩若轻云出岫,纤弱楚楚。那乐声也是奇了,应这云韶舞也显得大声不震哗而流漫,细声不湮灭而不闻。
曲罢舞停,众人都看得痴迷,窒在无声里回不过神。我看向世渊,他正满脸惊叹,眼里是收不住的温柔情意。
“公主之云韶舞,乃仙子之舞,教人惊艳流连,叹为观止。”高丞相率先出声,众臣便也跟着赞赏,陛下更是欣慰不已,他身旁的慧妃却已是醉得微醺,鬓云乱洒,神色轻佻,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
“世渊,你觉得云韶公主这云韶舞如何啊?”陛下问道。
“启禀陛下,公主之姿实为千秋绝色。”世渊浅笑答道。
云韶公主闻言微晕红潮一线,面上带了含蓄的笑意,我这才细看了她去,她微施粉泽,肤若凝脂,五官虽然稍显寡淡,容貌并不出众,但气质却很是清冷高洁,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端详得久了,便觉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
慧妃脸上的红晕早已衬得她妩媚娇懒,那一双纤纤玉手细如葱白,却仍是拈着白瓷杯不放,醉意微醺地边喝边洒。她半眯着眼,忽而从陛下怀里坐起,对着云韶公主吃吃而笑,“芙儿好生心急,见着情郎便如此迫不及待,连着这舞都有了几许烟火气儿呢。”
我便是再傻也听得出她话里的讥讽了,云韶公主温婉敦和,听她此言未免大窘,一时怔在原地不知如何应对。慧妃借着酒意笑得越发招摇,可陛下并不责怪,只温言缓和道,“就属你眼睛尖,这舞明明高雅纯洁,怎的被你看出了烟火气儿?朕的芙儿最是乖巧,你休要欺负了她去。”说完又宠溺地点了点慧妃的额头。
世渊面色不忍却欲言又止,我心里总算有了些许眉目。想必慧妃与云韶公主早有不和,只是慧妃咄咄逼人,公主却柔弱温顺,怕是敌不过她的。陛下也古怪,明明像是宠爱公主,举手投足间却把慧妃捧得高高的,也许正因为这样,慧妃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吧。
“陛下,臣以为公主之云韶舞,如云华光彩照人,也如韶音感心动耳,正应了公主的身份,即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之女,又显得纯厚亲民。可见陛下当真好福气,不仅拥有万千子民,还有这般貌婉心娴的女儿承欢膝下。”我见公主立在那里不知所措,众人又都不敢出声,便擅自讲了这番话,好挽留公主的情面。
大哥闻言惊了一下,神色担忧地瞥了眼陛下,对面端坐着的世渊对我暗暗摇头,示意我切勿多言。然而我说了这番好话,陛下却没什么反应,静默半晌后对我道,“靖嘉,朕准了你常在宫里行走,回头便多与朕的这些好儿女相处吧。”
我忙恭敬回道,“臣遵旨。”
陛下略停了停,又唤道,“镇国公。”镇国公忙回了一声,陛下便缓缓道,“朕之爱女云韶公主许配给你的儿子世渊,如何啊?”
镇国公闻言满脸欣喜,忙叩首在地,“多谢陛下,老臣之子能娶得云韶公主,实在是天大的福分。”陛下这才笑了起来,摆手道,“镇国公起来吧,这门婚事朕早就应允了的,如今世渊打了胜仗平安归来,正是喜结良缘的好时机,朕这就下旨,择个吉日将公主许配给他。”
镇国公便又与世渊谢了皇恩,公主却满脸羞涩,难为情道,“父皇,儿臣……”
慧妃放下了手中的白瓷杯,眉眼轻蔑地哼了一声,“芙儿,你遂了心愿,便谢过你父皇,赶紧回去准备做新嫁娘吧。”
我微微皱眉,她身为帝王嫔妃竟然如此不知礼数,当面嘲讽公主而不得怪罪,不禁令我怀疑,是什么让她如此受宠。
公主谢了恩之后,便讷讷地离开,朝宗台又恢复了之前的莺歌燕舞,语笑喧阗。身旁的大哥很是松快,不由多喝了几杯。镇国公自然是喜上眉梢,高丞相与他祝贺敬酒,二人聊得不胜愉悦,魏大哥更是高兴地不停给世渊斟酒,世渊却暗含一抹忧郁,频频对着公主离去的方向发呆,已是无心再观赏歌舞。
我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满腹心事,兀自饮了几杯。
宫宴散后,我同大哥出了朝宗台,远远看见世渊和镇国公被一众官员围着,恭贺声连绵不绝,镇国公应付自如,而世渊却假作陪笑,大哥见我心烦,便拉了我远远地走。世渊张望了下,刚好与我的目光短暂交接,正想追过来和我说话,我忙别过脸加速了脚步。
此时远离他,便是远离是非。
“今日宫宴,有何感想?”大哥幽幽地问。
我抬了眼,望见月色下森森的宫门,终是没有回答。
与他并行回了府,远远就见老崔领着个模样俊俏的小姑娘走来,待到近时我才看清,这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和我相差不大。梳着松碎的双丫髻,一身水绿色褂子,皮肤白净,眉眼弯弯,眸子黑溜溜的,唇瓣翘着乖巧的弧度,看着很是可爱,我不禁心里多了几分好感。
大哥对我道,“这便是伺候你的绿翘了。”又偏过头对绿翘道,“我白日里吩咐过的,你可记清了么?”
绿翘忙收住眼里的笑意,认真道,“回将军的话,奴婢都记清了。”
大哥点点头,对老崔说,“老崔,你先带她下去吧。”
老崔微愣,本来是要领着绿翘来伺候我回房歇息,此刻大哥这么说,未免很是疑惑,犹豫着问了声,“将军和靖嘉公子……不歇息么?”
“我和他还有事要谈。”大哥沉声道,我也跟着有些不解。
“那要不要老奴准备些宵夜……”老崔道。
大哥摆摆手,“谁都别来打扰,下去吧。”
老崔这才躬身领着绿翘离开,我打着呵欠问,“还有什么事要谈?”
“随我去祠堂。”大哥撂下这么一句,便脚下带风地往前走。我这呵欠打了一半慌忙收住,祠堂……我的心“咯噔”一下,当初尉迟府的祠堂留给我那么多伤心的回忆,婆婆便是在那里走的,情况危急都没有办法顾及她的尸骨。如今大哥却要带我去唐府的祠堂,究竟有何用意,我只猜测,此事非同小可。
唐府的祠堂并未有什么不同,只是较之尉迟府的还要大上一倍,看着更为宽敞明亮,虽然我眼拙,看不出摆设都有什么讲究,但也能感知沉重肃穆的气氛中,又多了几分森严。顶往里走,便见供桌上立着三排牌位,正中香坛下竟架着两把古拙雕刻,杀气腾腾的宝剑。
之所以说它杀气腾腾,是因为这剑鞘乃是金镶红玉制成,看着极为华贵嗜血,想必脱了鞘的剑身更为摧枯拉朽,锋银伤人。
大哥深吸一口气,闭了眼睛直直跪下,此刻他俊朗的侧脸正无比严肃地紧绷着,我低头去看他,他合上的睫毛正微微颤抖,我与他一样,胸中跌宕的情绪暗潮汹涌着。他静默半晌,虔诚地对着祖宗牌位三叩首,方对我道,“你也跪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