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她闹得有些站不住脚,身上的衣袍也被她扯出了好几道褶皱,甚至于她细长的指甲勾花了我袖子上的纹饰,带出长长的丝线。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任由她摆布。
“这个送给你,你先去旁处玩吧,乖。”李晔起身走了过来,将手中的竹埙递给她,语气轻柔而宠溺,竟像是一个父亲在哄女儿,可他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慧妃闻言果然安静下来,蹙着眉紧紧盯着那竹埙,神色半含幽怨,忽地撅了嘴,有些骄矜地将其一把从李晔手里夺过来,捧在掌心低低地笑。这样自然而得意的小女儿情态,让我想到了同样任性刁蛮的云歆公主。
李晔有些宽慰地笑笑,见她衣襟滑落,****半掩,又温柔道,“把衣服拉拉吧。”
慧妃又乖巧地提提领口,像个孩子般蹦跳着跑到一边,自顾自地把玩起手中的竹埙。李晔放心地看看我,对我道,“进来说话。”我便随他一起进了殿里。
陈旧的桌椅还是布满灰尘,而他洁净的衣衫却并未染上污迹,我见他满不在意,也就不拘小节地同他一起坐了,紧张地问,“慧妃……这是怎么回事?”
“她疯了。”李晔的回答如此直接,丝毫不懂拐弯抹角,我心一沉,又接着问,“怎么会这样?”
李晔的神色有些黯然,“父皇说她企图勾引我,品德尽失,秽乱后宫,念在往日恩情上,遣至碧兰小轩静养忏悔。”
静养忏悔……不就是打入冷宫的意思……何况这碧兰小轩,比冷宫更加破败。
“那****与你在这里巧遇,被过往的宫人瞥见,当时你披散了头发,被误看成是女子。后来传到父皇耳里,便疑心是后宫嫔妃,谁料又在这殿里找到了慧妃步摇上的珍珠,父皇很是恼火,便将她送到这里,为了顾及皇室名声,不准宫人私下议论。”
事态果然按着我料想的发展了,还发展得如此糟糕,我不禁又急又愧,忙道,“那珍珠是我无意中掉落在此的。当日陛下召我进宫,慧妃和云歆公主都在场,陛下走后,她们起了争执,云歆公主便动手打了慧妃,那珍珠正是这样掉下来被我拾去的。后来我又到过这里,突然有宫女来,我一时心急便翻了窗户出去,谁料把珍珠遗落在此。”
我深吸口气,顿了顿又说,“这着实是场误会。”
“原来是你啊。”李晔幽幽叹道,茶色的眼眸突然明亮起来,“其实也是因我而起,我自知无法救她,便得了空闲功夫来看看。”
“你为什么不解释?明明那日是我们两个在这里,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去跟陛下说清楚不就好了么!更何况你是江山王啊,陛下那么宠爱你,你要说救她就肯定能救她!”
李晔笑着摇摇头,“此事有我一半责任,父皇却从未问过我,再说慧妃那日明明是在自己的寝宫休憩,可她宫中上下所有的宦官宫女,都口口声声地说,她独自出去,且命令不许任何人跟着。若不是我避雨之前,碰到给我丝帕的小宫女,听她提及慧妃因家事不快,而在寝宫休憩,我不会发现其中蹊跷。”
我暗暗吃惊,那给他丝帕的小宫女,恐怕并非是无意提及慧妃的举动。
“你安插了眼线在慧妃身边?”我疑惑地问。
他还是云淡风轻地笑,并不因为我的大胆而有什么情绪,“何止是慧妃呢。”
我闻言心跳得极快,他果然坦诚,这整个皇宫,甚至是陛下,恐怕都在为他运筹帷幄,要不然,他怎能早在苏城水患之初,就得了消息离宫查看呢?可是我隐隐中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与我非亲非故,甚至在朝堂上是对立的政敌,如何会将这些内情告知于我?倘若是想欲擒故纵,也不过才与我见了两面,如此作为是否过于大胆了?
假设真是这样,在我所认识的人中,唯有故去的百里大夫敢这般豪赌。可是他豪赌,是为了将我卷入更险恶的纷争好为他所用,李晔竟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么?我在那些个纷争里化险为夷,死里逃生,也是因着百里大夫以为我是他妹妹才会及时收手,可我之于李晔,却再不可能有碰巧的好运气。
我谨慎地问他,“何故要把这些告诉我?”
“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随口答道。
我只觉沉重,在我这里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的事情,他却丝毫不在意,究竟是对眼前的局势有多大的把握才能做到这样,我不能想,也不敢想。
“听你刚才的话,慧妃是有意被人陷害了?”我稍整了心思,继续问道。
“嗯。”他轻轻点头,“即便你不掉珍珠,也会在那里找出些别的东西,但都一定和慧妃有关系。慧妃的父亲在苏城水患一事中失职,陛下也容忍像他这般庸碌无为的冗官许久,所以慧妃的失宠是必然的,左右不过寻个借口罢了。”
我这才恍然,原这一切都是陛下所为。
“那慧妃,当初究竟是因何得宠呢?”我不解道。
“苏河贯穿苏城及洛城两地,常年水患民不聊生,如今嫡庶两派争斗不休,嫡派的人大都是掌握兵权的武官,父皇只好从庶派的官员里挑选有力的人去整治。高丞相便趁机举荐了慧妃的父亲,慧妃的父亲早年对水患有所研究,只是后来越发固守陈规,父皇只好先允他为苏河太守,高丞相又送年轻的慧妃入宫,父皇也就卖了个面子给庶派。”
“也怪慧妃和她父亲不争气,否则也不至于会落到这般境地。”我悄然叹道,恃宠生娇的恶行,陛下全都看在眼里,所以一旦失了利用,便会毫不留情地丢弃。我亦在心里清楚了然,这一切即是陛下定的局,我的动作便也被他看在眼里,他不声不响,日后定会寻个时机,将我这小把柄拿出来,加以利用。
而我对陛下最好的利用,便是牵制嫡派,相助李晔了。
只是李晔竟可以如此寡淡地与我相谈两派之争,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着实让我钦佩不已,“庶派的人也是在为你卖命,你怎么这种语气?”
他低眉笑笑,眼里自是温顺,“他们为我卖命,又何尝不是在为自己的前途卖命呢?不过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罢了,而我本身,从未想过与人相争。”
这话听得耳熟,倒像是曾经的我有过的天真想法。可我也知道,在这深宫里,真正天真的人是没有资格说这番话的。
隐隐听到慧妃在殿外哭起来,又是涩涩唱道,“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我听着她的歌声,觉得这唱词中句句伤情,无不透着股相思之苦,被弃之恨,心里终是有些不忍,便缓和了脸色对李晔道,“你看看能不能想办法,治好她的疯症吧。”李晔却并未回话,只瞪着无辜的茶色眼眸紧紧瞧我。
那破开的窗户纸映着慧妃孤零的身影,在投不进光的院子里独舞,鲜艳如血的红绡在随风飘摇,她压抑着苦楚边哭边唱,我暗叹,骄傲如她一般的女子,原来也会有这样凄凉哀怨的歌声。我越发难过,伸手推了推仍在盯我的李晔。
他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眼光,叹着气道,“她的疯症,是我命人给她下药所致。”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半分也不敢信李晔他会如此狠辣,“为何?”
李晔笑笑,“她若清醒,必定会闹得后宫不可收拾,父皇已经不会再纵容她,她不疯,就得死。”我不服他的决断,反驳道,“你说的这些毫无根据,怎能仅凭自己的臆测,就把她变成这样?对她也太不公平了!”
“陛下是我父皇,我是他的亲生儿子,不用臆测,也知道他会对慧妃做什么。”李晔胸有成竹地对我道,眼里满是笃定。“现在这样不好?她将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谁,亦永远不会想起过去,在宫里,要想像她一样做个糊涂人,实在是太难了。”
我闻言满腹失望,只当他是冷血无情,先前积攒的欣赏之情瞬间烟消云散,于是冷冷问,“那你得了空闲功夫还敢来看她?”
“已成定局的事,我只是心存怜惜,想到也是因我而起,便来看看她。”李晔话说到这,神色又有了几许黯然。我却以为他虚情假意,偏过头望向别处。
他的目光又古怪地紧紧黏在我身上,不肯移动分毫了,我本想装作不自知,后来实在难受,便忍耐半晌对他怒道,“总是这样看我做什么!”
李晔微愣,忽而有些邪肆地笑着对我说,“我在想,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休要胡说!”我气冲冲地回了他,“我是大夏唐府的靖嘉公子,是定安将军的亲弟弟,自然是男的无误,你可是想以此来羞辱我?”
面上虽然端得严肃无比,其实心里正慌张无措,李晔却轻轻道,“你别生气,我只是觉得你比其他男子长得更为秀气些。”
我忙抬眼看他,无论我是对外所说的十七岁,还是实际上的十五岁,李晔都比我小,虽然身形和我一样单薄,却已经比我高出许多,正常少年的模样正在慢慢发生变化。他虽年纪尚幼,城府却很高,加之与生俱来的尊贵修养,说起话来做起事来怎么看也要比我成熟。只是他容貌姣好,虽然没有女气,五官却异常地标致清秀。
于是不耐地站起身来,伸出手在我和他之间来回比划,轻蔑道,“你不过长得比我高,但是论起样貌来,也和我差不多,我倒也好奇江山王究竟是男是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