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他似是有些激动过头,这种反应超乎了我的预料,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才觉得不妥,只闷闷道,“反正就是不行。”却没有说明原因。
我好言劝道,“唱出戏而已,靖嘉公子是不会怪罪的,你放心。”
他却好像听不出我话里有话般,仍是固执地摇头,喃喃道,“不行不行。”
当家不耐烦起来,面色已经很难看了,我怕秦梦生再挨打,忙将他拉远了些,小声道,“我都没说什么了,你为何还不答应?”
他闷闷挤出一句,“靖嘉公子的名誉不能毁。”
我愣了愣,只觉得古怪,可是眼前情势迫人,也不好细问,便对他道,“你信不信我?你先答应了他们,我自有妙计,保证不损毁名誉。”
他凄丧地深深看我一眼,“我原以为,你会很爱护自己的名誉,可是如今发生了这等事,你却好像全然漠不关心,教我如何信你?”
我虽不知他为何对我的名誉如此看重,但还是尽量平静对他道,“不是我漠不关心,而是时机未到。你应该也清楚,这是有人在背后故意阴我,我审时度势如今准备反击,需要你的帮助,你不能不帮。”
“当真?”他的眼神亮了亮,我遂坚定地点点头。
“那好吧。”见他终于松口答应,我忙舒了口气,扭头对当家高兴道,“他答应了。”
从呓语楼出来,我与绿翘送他回家,他身上有伤,所以走得很慢。我满腹疑惑,不解他为何对我的名誉如此上心,正琢磨着该怎么去问,他倒先开了口。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吧?可不能欺我。”
“我不欺你,我要反击,确实需要你的帮助。”
“倘若你是为了替我解围才劝我答应唱那出戏,那么我告诉你,到时候我还是不唱。”
我笑了笑,“不,戏还是要唱的,只是不唱《唐氏谣》罢了。”
他惊疑道,“那唱什么?”
“唱一出,更为精彩绝伦的戏。”
我和绿翘送了秦梦生回家,屋里依旧和上次来时一样,光线幽暗,静谧无声。
满室溢着浓而刺鼻的药汤味,绿翘有些受不住,拿丝帕轻轻捂着,也要递给我一块,我忙摇手拒绝了。从前在胭脂河的时候,常去山间采药,偶尔生病也会自己拿来熬着喝,所以并不是很排斥。
往里多走一步,我深深看了眼卧在床上的秦梦生的娘,她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却不觉得病症好转,遂有些担忧地问,“你娘喝了药,真的有逐渐见好么?”
秦梦生避开了我的目光,闷闷道,“刚开始有喝几天,后来每次只肯喝一小口,我又不能勉强,她急了会把药砸掉。”
莲大人给的药绝对有效,尽管是得了就只能等死的肺痨,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小试牛刀,但我却没想到会是秦梦生的娘自己不愿喝。我很是紧张,忙问道,“你母亲不信我么?”
他闻言转过头来,认真道,“不是的,她没有不信你。”
我接着问,“那是为何?人命关天的事,你倒是告诉我究竟为何?”
秦梦生不说话了,绿翘在我和他之间来回打量,狭小简陋的屋子里,生出一股沉默深静的诡异气氛。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刚开始喝了几天药,就已经好很多,也能到屋外稍稍走动了,结果听邻里在议论你的事,回来后就坚决不再喝药,还说让我好好帮你,不能容许别人损毁你名誉。”
我心惊之余也越发疑惑,太多问题想问却又不知该怎么问,最后还是一句简简单单的“为什么”,他像是经历了很多挣扎,思虑半晌才出声。
“因为,我就是唐靖嘉,我才是真的靖嘉公子。”
瞬间有如五雷轰顶,万千思绪炸开在我的脑海,我身形一晃,几乎要站不住脚。就好像是一个习惯了招摇撞骗的骗子,突然在很多人面前暴露了原形,我只觉得一片空白,很是无地自容。只消这淡淡的一句话,就使我变回了胭脂河那个懦弱无能的小姑娘。
绿翘也吓了一跳,怔怔掉落了捂着口鼻的丝帕,不敢出声,也不敢去捡。
此刻我觉得全身从头到脚都在发着森森的冷汗,难怪,难怪!难怪秦梦生第一次见我时,看到我的玉印会说那是天意,难怪秦梦生的娘看到我的玉印情绪会异常激动,难怪他们都不顾一切地要守护靖嘉公子的名誉,原是我鸠占鹊巢,抢了他们的东西。
尽管我冒名顶替并不是全为了自己的利益,可是如今和他们相对,我仍是觉得愧疚万分。我感觉自己就是个跳梁小丑,纵使满腹筹谋,纵使心怀算计,都觉得可笑和无用。
“你来了。”秦梦生的娘不知何时已经转醒,正偏着头在床上幽幽看我。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瑟缩在原地沉默无声。
她对我和蔼地笑笑,稍抬了骨瘦如柴的手招呼我上前,“别怕,好孩子,过来让我瞧瞧你吧,我上次还没仔细看呢。”几日没见,她虽然还很憔悴,但说话间却很是沉稳,没有咳嗽。我犹豫片刻,秦梦生轻轻对我道,“去给我娘瞧瞧吧。”
我遂往前踏了一步,绿翘急急唤道,“别!”我便停一停,心里有了些许的镇定,咬咬牙稳稳当当地走了过去。秦梦生的娘拍拍床榻,亲切道,“坐吧。”
我闻言仍是规矩地照做。
她定定看着我,眸里有奇异的光彩,半晌才说,“模样生得真好,不知是怎么在遥关军营里熬过来的。我听了很多关于你的故事,一直在想,会是个怎样的孩子,让靖嘉名满帝都,却从未想到,是你这样的。”
我深吸一口气,涩涩道,“对不起。”
她笑着摇摇头,“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因为顶替了梦生的身份而愧疚不已,但是这一切都是你该得的。梦生,只是曾经那个年幼早夭的唐靖嘉,却不是如今与江山王名列无双的靖嘉公子,更不是能征战沙场的少将军,所以你不用愧疚。”
“夫人……”她的态度让我无措。
她不以为然,继续笑着问我,“你从前是哪里人?”
我微微有些出神,从前长大的地方,从前安逸的生活,已经遥远到恍如隔世了,我真怕一个不忍心,就难以说出口。
“胭脂河。”
胭脂河,胭脂河,连名字都温柔的故土,我已经久未提起了。
“哦,”她怔了怔,“在边关啊,这几年打仗,肯定过得很辛苦吧?”
我没有回答,只静静看着她,她的容颜和她的语气一样从容平静,虽然此刻已是被病痛折磨得极其憔悴,多年的劳顿也让岁月在她的脸上刻满了风霜,但是她在精神这样好的状态下,优雅显得那么与生俱来。
她不是个年老色衰的普通妇人,而是显赫的将军夫人。且看梦生的容貌,就知道她年轻时定是个风姿绰约的美娇娥了。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顶替靖嘉的身份么?”
我忙起身离了床,跪拜在她的榻前,正色道,“回夫人的话,我曾被蛮人抓走,与大哥,哦不,是定安将军,我与他同为俘虏,在险境里相依为命。他一直以为夫人和靖嘉公子已经不在了,所以将我认作义……义弟,后来我与他皆逃了出去,在遥关军营重逢,他委托我假扮成靖嘉公子,替他做事,重振大夏唐府的威风。”
她用手撑着从床上坐起,倒不显得很吃力,“你很勇敢,我看你不是贪图名利的孩子,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答应?”
“因为我要在帝都找寻我的身世,实不相瞒,公子身份能给我许多方便。”
她点点头,随即笑道,“你既跪拜于我,又唤我夫人,我便告诉你一段往事。”
我惊了又惊,忍不住稍抬了眉,这个家的秘密,最终要为我知晓了么?
她缓缓道,“我在嫁与将军之前,是有心上人的,本来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无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违背,只好狠心与他一刀两断。我过门后,将军一直待我很好,不久我便有了靖恩。本来以为一辈子就这样相夫教子,和和美美地过下去了,谁料后来他来找我,我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做出了不贞之事,心里也觉得很对不起将军。因为这件事,我有了靖嘉,他求我带着靖嘉离开将军府,我为难了很长一段时间。”
竟有这样一段往事!竟是这样一段隐情!
我惊愕之余,又接道,“一边是丈夫和长子,一边是心上人和幼子,你最终选择了后者?”
“是啊,”她叹道,“我觉得自己没有脸面留在将军府了,就借着省亲之名制造了假死,带着靖嘉和他远走高飞了,后来我将靖嘉的名字改成了梦生,一家人定居在了关中。”
“娘……”身后的秦梦生还立在原处,有些不忍地唤出声来。
“后来关中也不太平,他就被强行抓去征了兵,那时候梦生才点点大,没过几年他在随军途中病死的消息就传了回来,我一个人将梦生抚养长大。好在梦生他身子骨弱,没什么大病又不适合参军,才得以留在我身边。”
呵……多么相似的故事……属于这乱世的不幸故事……我忆起同样遭遇的邱慧婆婆,心里酸楚已不再能理清。
“为了生计,我在戏院卖唱,梦生他自幼耳濡目染,时间久了就唱得比别人好了,他越发懂事和孝顺,小小年纪就能赚钱,只让我在家里待着。我也对这段往事从来不避讳,我希望他永远知道自己的身份和我犯下的错误,靖嘉公子这四个字,是我们欠唐家的。”
“那……你们又为何要回到帝都?”我紧接着问。
“因为我得了肺痨,虽说这是不治之症,但梦生他执意要带我来帝都寻医,为了药钱,他去呓语楼唱戏,我怕被府中的老人注意,更怕被揪出旧事,便让梦生定下了那些规矩,不接待访客,不结交权贵,恐与唐家再扯上一丁半点的关系。可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