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凄然地笑笑,“也难怪你不知道,那件事已经很久了,母妃是再不可能回宫的。”
我立刻打起了精神,不知他说的是哪件事,只明白必定是非常重要,且隐蔽的秘闻。
“什么意思?”
李晔却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没必要细讲,只是觉得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一起砸了西瓜,就忘却烦恼。”
我深知,要查清宸贵妃的事情显然不能太急功近利,只得点点头,满脸轻松道,“我有我的烦恼,你亦有你的烦恼,如此,我们便砸了西瓜,再不管其他。”我用力举起手里的西瓜,狠狠砸向水渠里,李晔见了很是高兴,也照着做。
“剩下的,就别砸了,胡闹一次就够了,眼下时局困难,我们不该……”
“我知道了。”他轻轻地笑着对我说。
浓墨般的夜色悄然漫过天际,云层浅卷,秋风舒朗。穿过浮生铃廊,可以瞥见人世间的五彩灯笼映着苍穹里的点点明星,簇着那盘最大最圆的月亮。
大哥一身缁色曲裾深衣走在前面,腰间佩着温润无暇的和田玉印,我则穿着藕色袒领曲裾长袍缓步跟着,廊里穿行而过的宫人无不对我们侧目。
我面色凝重,又期待又紧张。月夕夜宴终于到了,我苦心筹备这么多时日,万不可出一点差错。秦梦生和他的戏班,此时应被老崔安排,顺利地从府里迎到宫里了吧。大哥在前面稍稍侧身,边走边问我,“你哪来的本事,竟可以请到如今帝都最炙手可热的名伶?”
我微笑道,“天底下谁不喜欢钱?不过是我出的钱比别人请他的要多很多罢了,反正这钱也是内务府报给我的,不吃亏。”
大哥走到铃廊尽头驻足,笑着回身摸摸我额头,“我看方才还有扎彩灯,玩杂耍的班子进来,所以今年的月夕夜宴,你是想把民间的玩意儿都搬到宫里来么?”我颌首,“陛下每年都看宫里的歌舞,早就看惯了,这些民间玩意儿才有新意呢。”
他宠溺地看我一眼,遂正正神色,同我一起上了朝宗台。该吩咐的都已经吩咐完毕,我稍稍安心地坐入席间,边喝茶边等着陛下驾到。
片刻过后,世渊便随镇国公一起来了,正巧坐在我对面。我已经许久没见他,只要一想起上次他对我说的那些胡话,我就觉得甚是尴尬。只得稍稍抬高手里的茶杯,举在眉目间才飞快地偷瞄一眼。他额前的碎发已经很长,压过半边眸,投下轮廓的阴影,难以揣测他此刻的神色。“你和渊兄弟怎么了?”
我吓一跳,忙放下手中的茶杯,故作无事地对大哥道,“没怎么啊,干嘛这么问?”
大哥有些不相信,“你们从前感情那么好,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没有来往了。每每有要事商议,他也不来府上,不是让我去他那里,就是去找你魏大哥,我觉得古怪得很。”
我别过脸,收整了不自在的表情,淡淡道,“没什么古怪,许是我之前久病缠身,他怕来的次数多了,有所不便吧。”
大哥点点头,面上还有些许疑惑,“这样啊。”
我没敢多说什么,怕被他看出端倪,只兀自喝起茶来,半晌后莲大人也来了,我在看他的同时又忍不住扫了眼世渊,他还是眉目不抬,没有任何情绪。“许久不见,你气色好了许多嘛。”
莲大人瞥见我,面露亲昵地坐到我旁边,低头摆正衣冠,方对我吟吟一笑。我稍皱了眉,愣愣道,“你……为什么坐这?”
他扬扬眉,“不行么?”
两个端茶的宫人从我和他席间款款而过,还未走远便窃喜道,“很少见莲大人呢,真是比后宫那些国色天香的妃嫔们还要漂亮。”另一个宫人也忍不住搭腔道,“是啊是啊,他刚才还对靖嘉公子笑了呢,他们感情真好。”
莲大人很是满意,“听见没?坐在你旁边又委屈不了你。”
我想了想,除了前段时间托人进宫,找他要过治肺痨的药,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与他打过照面了。遂对他假意地笑眯眯道,“不胜感激。”
这时,魏大哥也喜气洋洋地跟着几位同僚坐了过来,互相寒暄了几句,便都随意聊起天喝起酒,比起当日我初来帝都参加夜宴时,还要融洽许多,也没刻意拘礼,大家好像都因这和美的节日而显得亢奋。没过一会儿,就见那妖里妖气的秦公公迈着小碎步进来,捏着细嗓子长声道,“陛下驾到……”
我同众位官员俯首跪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黄的身影过去,在远处道,“诸位爱卿免礼吧。”
听陛下的语气,帝王家的威严透着股情不自禁的愉悦,可见他心情很好。“唐靖嘉。”
我忙起身跪到中央,“臣在。”
目光停留在袖口处的云纹,我正静静等着陛下的问话。
“听说这次月夕夜宴,你从民间弄了不少玩意儿,都是何物啊?”
我稍抬起头,恭敬答道,“回陛下的话,那些玩意儿可是臣这段时日苦心筹备许久,就等今天献给陛下作为惊喜的,陛下这样问,臣岂不是要一股脑儿地说出来?可是如此便再没有惊喜可言了,臣着实为难得很。”
陛下闻言仰面大笑,“哈哈哈……那倒是朕问错了,也罢,朕就不为难你,看你有什么惊喜给朕献上来。”我微含笑意地叩首,转头向朝宗台守门的宫人示意,玩杂耍的班子就按照吩咐赶紧上来了。
他们画着各式彩面,妆容夸张而动作滑稽,举手投足间无不逗得众人忍俊不禁,纷纷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而那些花样把式则越变越多,蹬杆,筋斗,刀门,弄伞……
趁着他们表演正劲,我忙出去询问宫人,“呓语楼的秦梦生准备好了么?”
“回靖嘉公子的话,已经准备妥当了。”
我放心地点点头,透过轻纱帷幕向里环顾一圈,轻轻问道,“御殿守统领谭易谭大人是哪位?”那宫人飞快地抬头瞄了一眼,复而低眉顺目对我道,“回靖嘉公子的话,坐在高丞相旁边的那位就是。”
我这才细看了去,那谭易三十多的年纪,正满脸苦闷地独自坐着喝酒,无心欣赏眼前的杂耍表演。高丞相在他旁边则是泰然自若,没什么异常。忽而,谭易抬头朝我的坐席看去,见席间无人,又朝门边狠狠投射来一注厉害的目光。我并不惧他,稍稍扬起下巴,隔着薄薄的帘幕与他眼神交汇一瞬,挑衅地微笑起来。
待到杂耍表演完,陛下不由对我叹道,“民间的这些玩意儿果真有趣且热闹,朕平日都很难见识。”
我复而跪好,诚道,“陛下是江山霸主,这些民间风貌自然难能所见,臣正是想着,月夕节乃是普天同庆的团圆节,陛下肯定愿意与黎民百姓共享喜乐,这才安排了许多。”
“靖嘉啊,你有心了。”陛下对我满意道。
“谢陛下赞赏,臣这里还有许多东西要献给陛下看呢。”
又是几支歌舞过后,秦公公尖声长道,“呓语楼戏班为陛下献艺《唐氏谣》。”
在座的众人听到这名字俱是一惊,就连坐在我身旁的大哥都忍不住扭头看我,满脸说不出的担忧。陛下则微眯了眼,暗含笑意,波澜不惊地静静看着。
秦梦生便随着鼓拍声,端着满满风采的身段款款上前,一抖袖,一回眸,那半掩的眉目纵使被浓墨重彩所掩,却仍是透着丝丝韵味。
坐席间的众位官员都直了眼地看他,不愿错过任何细节。有人好奇,有人疑虑,有人紧张,有人得意,却都是各怀鬼胎,不动声色。
莲大人歪了头,附在我耳边悠悠一笑,“这家伙在演你?倒是有几分姿色。”
我顺手将他的头推了回去,“哪有莲大人你倾国倾城。”
秦梦生软了几嗓子,鼓声便激荡起来,偶有锣片擦擦作响,发出铮亮穿耳的声音,秦梦生从背后抽出一把长剑潇洒起舞,眼里满是凌厉。然而众人还在惊叹于他的剑舞之时,他就已经开了那矜贵的嗓子,痛心疾首地唱起戏来。
帝都风传《唐氏谣》,何人没有听过其中唱词?只是此刻身临其境,亲耳所闻,大抵感受是不一样的。究竟是我受了冤枉,被泼娈童的脏水,还是谭易深陷不敬之名纯属子虚乌有,早就已经无人关心了。事情摆到这面上,谁居于主动之势,谁就是真相。
我遥遥望去对面不远处的谭易,他正满脸愤怒地瞪着我,我迎上他的目光,勾起一抹浅笑,他便再也按耐不住,抽出腰间的短刀就往秦梦生刺去。
我大惊,随手飞出案前的酒杯去挡,那短刀果然掉落在地,然而不知从哪里击来一粒黑点,速度快得我几乎没有看清,却不偏不倚地打偏了我的酒杯,酒杯便已极快的速度飞向陛下,在座众人都来不及反应,吓得寂静无声。
“不好!”大哥叫了一声,情急之下却已无力挽回。
这酒杯来不及拦,只会砸到陛下身上去,我便是以下犯上,落实了本该属于谭易的罪名,必是庶派中人方才暗算我!
那酒杯直直飞去,还未到陛下案前,莲大人就优雅一抬手,瞬间将其打得四分五裂,成了粉渣渣,碎在银镀的地面上,恰好是个“冤”字。我胸口处心跳得极快,却见莲大人满意地笑笑,狭长凤目描出一抹妖娆,半带炫耀地瞥了我一眼。
“唐靖嘉,你有冤?”陛下沉声问我。
我还在极度的惊吓中没有缓过神来,莲大人见状忙推了我一把,我这才愣愣地起身跪到中央。“回陛下的话,臣斗胆借戏子之言,只为沉冤昭雪。”
陛下微一沉吟,面有不满地看向谭易,“谭易,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