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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洪四家悲说家中事 佟洪氏洒泪哭命苦

且说佟世良家位于大榆树镇南端东侧,夹在街后的民居之中,乃是两间泥土结构的平顶房。左邻是叔叔佟洪胜家,两家只隔一道矮墙,中间留有过道便于往来。

佟世良家距李家店约半里之遥,一袋烟的工夫便到了。一进屋,感觉像进了地洞一般,光线非常暗,而且间距狭窄,好半天才看清楚屋里的全貌。

屋里没有什么摆设,从灶火间一进里屋门便见南北炕,中间一条过道直达山墙下那口半新不旧的矮柜前。柜上除放了一个旧梳妆匣子外,其余都是些瓶瓶罐罐。再便是南炕梢堆叠在一起的几床破旧被褥与枕头。另有两个旧包袱胡乱扔在旁边。这便是全部家当。

听说洪四家一家三口来了,没多时,佟洪胜公母二人便一起过来看望。寒喧了些久别重逢的话之后,又问了些家乡概况,各自感叹了一回天便黑了。佟洪胜欲邀洪四家一家三口去他家里吃晚饭。

佟洪氏忙说道:“他叔,甭麻烦了,就在俺自己家里吃吧。在李家店俺们也是刚住桌,都还不饿呢。等一会儿我熬上一锅高粱米粥,再溜上些黏豆包,吃一口垫巴垫巴也就中了。”洪四家与费氏也说道:“是呀,俺们都不饿呢。”佟洪胜说道:“那就明日去俺家里坐吧。”又说了会儿话,二人便告辞走了。

一直到伸手不见五指了还不见佟洪氏点灯,金栋便嚷道:“咋还不点灯?俺害怕。”

佟洪氏在灶火间听见,忙说道:“栋呀,姑家里就一盏灯,等姑做熟了饭就端进去。唉,现在啥都供应,洋油、洋火都按册子上登记的人口数卖给,不够用呀!”

费氏拧了金栋的屁股一下,轻斥道:“看把你兴的!在家时,你见哪天咱早早地点灯了?”金栋越发扭起屁股嚷道:“哎哟,哎哟,疼死俺了,疼死俺了,反正俺害怕!”

洪四家正与佟世良坐在北炕上说话,听见金栋嚷嚷,洪四家喝呼道:“上叔这儿来吧。都八九岁了,光知道魔人,也不知道和你表哥说说话。”话音刚落,只见佟洪氏端着油灯走进屋来,说道:“中了,中了,别嚷了,姑不用灯了。”然后对佟世良说道:“世良呀,快过来把灯挂上,完了再把桌子搬进来,叫你三舅和你妗子吃饭。”

佟世良答应一声,赶紧接过佟洪氏手中的油灯,然后放在从帐幔杆上吊挂下来的灯座上。

见佟世良把灯挂好了,佟洪氏走到金栋跟前说道,“孩儿呀,咱穷人家不比财主家,能将就就得将就呀!即便这么着咱还时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日子难过呀!生在穷人家里就得学着过穷人的日子,可不能耍少爷脾气。”

费氏拍了金栋的屁股一下,说道:“你可听见你姑说的话了?要再不知道长进,等长大了可咋活哟!”

佟世良挂好油灯后,转身到外屋搬来炕桌放好,接着又端来一盖簾溜过的黏豆包。豆包散发着热气,顿时笼罩住蝇头灯火,只觉得浑然障目,冷森森令人生畏。

等佟洪氏拿来碗筷又端来一盆高粱米稀粥之后,费氏赶紧拿碗盛粥。趁这工夫,佟洪氏又去端来一碗咸菜,一家人开始围坐在饭桌前吃晚饭。

金栋咬了一口豆包便放下了筷子,大声嚷道:“俺不吃这东西,俺要吃白面饺子。”费氏瞪了他一眼,恨恨说道:“快吃吧,别蹬着鼻子上脸了,你快让人歇歇吧!”佟洪氏苦笑着说道:“俺的儿哟,你可逼煞姑了!你就是把姑家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丁点儿白面来呀,更不敢说肉腥儿了!白面饺子那是咱穷人家里吃的东西吗?只有财主家才能吃得起呀!”

金栋问道:“那他们为啥是财主、咱们是穷人呢?”佟洪氏说道:“哎哟,俺的儿呀,这都是命呀!到底为啥,只有老天爷知道,咱肉眼凡胎,可不知道为啥。”

洪四家斥道:“你这孩子可真是给惯坏了,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就是不知道学着咋做人!”佟洪氏说道:“你说他干啥?快哄着孩子把饭吃了,省得点灯熬油。等拾掇完了,咱也好早点儿歇着。”

吃完晚饭,一家人又围坐在油灯前说话。

佟洪氏问道:“咋?咱山东老家又遭灾了?要不……你们咋也想起来闯关东?”

这个问题憋在佟洪氏心中可说一天一宿了。自从昨天傍晚刘铁匠来家里报信时起,她便急切想知道山东老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自从早上见了面也没有机会问,这时消停下来了,便等不及了。

佟洪氏话音刚落,只听洪四家打了个“嗐”声,便把这两年家中所发生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前面说过,洪四家除了一个姐姐外,一共兄弟四人,只因爹娘死的早,弟兄们全靠大哥洪治家拉帮着长大。那时四弟洪卫家才五岁,三个哥哥都心疼他小,有口好吃的可他吃,有件穿的可他穿,惟恐他饿着、冻着,因此被宠得比有爹娘的孩子还娇气,所以不知道心疼人。等稍大一些了,已养成懒散习气,更不知道创业持家,都十六岁了还在村中游荡。

且说洪家庄村西头住着一户姓解的后生,名解三,才二十几岁便得了痨病。他媳妇正当青春年少,因耐不住寂寞,不知道什么时候与洪卫家好上了。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消谴话。

这话传到洪治家耳朵里,不免责骂了四弟几次,但并不见洪卫家有所收敛。一次,实在忍无可忍了,只得又把洪卫家叫到跟前劝道:“四弟呀,这伤风败俗的事儿咱不能做。咱祖上到如今都是规矩人,从来没有人做过偷鸡摸狗的事儿。你这么做,往后可让我咋见人?从今日起,快跟着哥哥们好好学手艺干活儿,别在村里游荡了中不中?”

俗话说:“劝赌不劝嫖。”洪卫家不但不听,反以走关东找姐姐来要挟洪治家。没办法,洪治家只得撒手。

谁知芦沟桥事变之后,有人扛起枪抗日,有人却投靠了先前便侵占胶东的日本鬼子。

洪家庄座落在朱刘店镇北五里处,临近胶济铁路,恰受日本人控制。庄里杂姓刘二麻子,早年间离家在外,这时突然回来了。不久,乡“日中亲善”小组日方代表——小村勾旦,代表日本驻屯军并携乡维持会长到洪家庄召集村民开会,刘二麻子被任命为洪家庄村村长。原任村长洪敬田被撤职。

刘二麻子当上村长不久,便霸占了谢三媳妇。洪卫家气不过,找机会把刘二麻子狠狠揍了一顿。这下可惹下了塌天大祸,没几天乡丁便把洪卫家抓到朱刘店乡公所给关了起来。

时下正是日本人宣扬“王道乐土”、推行什么“大东亚新秩序”的关键时刻,洪卫家打了他们的走狗刘二麻子,可谓是顶风逆水,正撞在枪口上。日本人非常恼火,于是决定拿洪卫家开刀,要杀一儆百。

这话一传出来,可把洪治家给急坏了,只得曲膝去求刘二麻子,好说歹说,再加上族人出面担保,总算勉强松口。但条件是:洪治家必须交五十块现大洋的处罚费,然后在庄中请客,当众向刘二麻子赔礼道歉;洪卫家还必须参加“皇协军”。三个条件缺一不可。孰轻孰重?还是救命要紧,洪治家只得满口答应。

可一回到家洪治家犯难了,看着空空荡荡的家,划啦划啦堆起来也凑不够五十块现大洋呀!咋办?最后一咬牙,只得把一家人赖以糊口的四亩口粮田“典”了出去,然后又东拼西借,好不容易凑足了五十之数,交了罚款之后,又请了客。洪治家又羞又气,因羞于出门,在家“思过”月余,从此一病不起。

洪卫家回来了,一家人却笼罩在忧患之中。为了糊口,十一岁的侄女大妮,不得已去婆家做了童养媳妇。

不久,洪治家似预感到将不久于人世了,他让费氏把洪四家叫到床前,嘱咐道:“三弟,我怕是不中用了。这些年因家里穷,也没攒下钱给你说房媳妇。都是大哥无能,为此我对不住死去的爹娘。如今咱这房里就金栋这一条根。我死了……他依靠谁去?老四……我看是指望不上他了,我只好把金栋托付给你。你要把他养大成人,为咱这房里接续香火。我在九泉之下也就能闭上眼了。”说完,泪流满面,停了片刻又对费氏说道:“我死了之后,你要改嫁,我没啥说的。不过……我看老三为人厚道,为了……为了金栋……还有二妮儿,你们就……”话还没说完便咽气了。

洪治家死了,洪卫家回来痛哭了一场。不久他拉走了一个班的“皇协军”,连人带枪投奔了“秦三抗日游击队”。为了这事,洪四家吃了连坐,被抓到朱刘店乡公所给关了起来。

可能伪军头目心存疑虑,惧怕洪卫家率游击队抄他的家,所以没敢把洪四家怎么样。这其间洪卫家也曾给驻朱刘店的伪军头目捎话说:“你们要敢伤害俺三哥一根毫毛,你们记住,你们也有家!”后来,洪四家被关了一个月便取保释放了。

家中接连发生了这些事,不免勾起洪四家也要闯关东的念头。虽然有了想法,但说话容易,一旦要真做起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有道是:故土难离、穷家难舍是一件。二、这年月兵荒马乱,出门不容易。三、既便能去了,生活能有着落吗?如此等等,萦绕着洪四家不能下定决心。

正在这时候,谁知又传来洪卫家独闯寿光县衙的消息,风闻他下了“县太爷”一支崭新的德国造二十响驳克枪。这消息都传神了——

且说这一日恰逢寿光大集。洪治家装扮成卖菜的老乡,挑着一担茄子来到县衙后门,在附近占了一个摊位。半头晌时,衙中做饭的大师傅出来买菜,洪卫家吆喝一声:“茄子,新摘的茄子,贱卖了。”大师傅听见,忙过来问道:“你的茄子咋卖?”洪卫家说道:“俺家里急等用钱,你要能包圆儿的话,俺便宜二厘卖给你。”大师傅说道:“你再让半厘,我就都要了。”洪卫家故作为难地说道:“要这么着,俺可是赔到家了。”大师傅说道:“你要是不愿意,那俺到别处去转转。”说完,转身便走。

洪卫家一把拉住他,说道:“中中中,俺赔钱卖给你了,谁让俺有急事儿等钱用呢。”那大师傅一听,立刻笑得花朵儿一般,说道:“算你会做生意。挑进去吧。”洪卫家心说道:“哪有天上白掉馅儿饼的好事儿?你就等着瞧好儿吧……”便说了声:“师傅前边走。”然后挑起担子,跟随那大师傅进了县衙后门。

来到厨房,大师傅把菜过了秤。结清菜款之后,洪卫家说道:“俺有些里急,要去趟茅房。”大师傅说道:“茅厕在西边夹道里。”洪卫家说声:“谢谢。”便出去了。

进了茅房,洪卫家在里面稍做改装便出来了,直接从边门大大方方地进了前衙。在廊下他瞄准了“县太爷”的公案所在。透过玻璃窗他发现屋里只有“县太爷”一个人,上前推开门便进去了。

那“太县爷”正坐在公案前品茶、摇扇;二十响驳克枪挂在其宝座上方墙上。忽见有生人进来,“县太爷”问道:“你是谁?有啥事?”洪卫家不慌不忙地说道:“俺从潍县来。受川口信二队长委托,来送封信。”说完,趁“县太爷”犹疑之际,一闪身来到“县太爷”身边,说时迟,那时快,洪卫家掏出匣子枪便顶住了“县太爷”的胸口,命令道:“不许出声,听我口令:起立,向左转,开步走。”那“县太爷”不敢怠慢,便按照洪卫家的口令,乖乖往前走去。

“县太爷”一离开桌子,洪卫家顺手把自己的匣子枪往腰带上一插,然后迅速摘下挂在墙上的二十响驳克枪,接着解开上衣扣又脱掉右衣袖,以最快的速度把二十响驳克枪斜挎在肩上。重新穿好衣裳之后,他拔出腰间自带的那把匣子枪褪在右袖口内,这才看了一眼还在墙根底下原地踏步走的“县太爷”,强忍住笑,说声:“立定。”那“县太爷”这才停下脚步。

洪卫家走过去,把左手搭在“县太爷”左肩上,右手扶着“县太爷”的腰,说声:“跟我走。”那“县太爷”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是……”洪卫家说道:“不许出声,乖乖跟我走,不然打死你!”那“县太爷”不敢违命,只得随洪卫家往外走。出了屋门,直奔县衙大门走去。

来到大门口,门卫见“县太爷”要出门,赶紧立正敬礼。那“县太爷”面无表情,机械地随洪卫家往前走去。出了县衙大门,见扎进人堆了,洪卫家说声:“请留步。”余音未了,早钻进了人群,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那“县太爷”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神才似魂归本壳,马上气急败坏地蹿回县衙门口,两脚一蹦多高,指着门卫的鼻子破口骂道:“娘了个**,你们都是他娘地吃白饭的?游击队从你们眼皮子底下走过去你们都看不见?”

两个门卫听了,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一会儿又瞅着“县太爷”发愣。

一见两个门卫傻愣愣的样子,“县太爷”暴跳如雷,气得浑身发抖,只见他恶狠狠地扑上前去,抡起右臂左右开弓,狠狠抽了两个门卫一顿嘴巴,这还不解气,口中骂道:“猪,蠢猪!还不赶紧给老子去追?”

听说让他们去追,两个门卫越发懵头转向,看了街上的行人一眼后,愣愣地问道:“追?追谁呀?”说完,忙吹起哨子,然后茫然四望,心中骂道:“游击队?游击队在哪里?大白天说梦话,放你娘的箩圈儿屁!你既然看见了,为啥自己不抓?没有那个胆量就别当汉奸。真他娘地属养汉老婆的,又想卖,又怕疼,真不是个东西!”

那“县太爷”见两个门卫不可理喻,更加怒不可遏,于是竭斯底里地吼道:“你们快撒泡尿照照,看看你们那熊样,那还是人长相吗?长着眼睛干啥使的?吹气用的?没看见刚才和我一块儿出去的那个人吗?他就是游击队!”

两个门卫一听,不约而同地吐了一下舌头。其中一人说道:“俺的娘哎,俺还以为在送朋友呢,挽着胳膊拉着手的,谁敢胡寻思?”

“县太爷”一听,更是火冒三丈,只见他又一蹦多高,颤抖着嘴唇骂道:“俺**你八辈儿祖宗!你个横竖不分的狗东西,老子毙了你!”说着,便去掏枪,可他却摸空了,顿时臊得满脸通红,只见他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几下,然后蹿上前去又狠狠地煽了那个多嘴的门卫两记耳光。

洪卫家独闯寿光县衙下了“县太爷”枪的事越传越神。这样一来,洪四家更心神不宁了。虽然寿光是邻县,可如今都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洪卫家缴了“县太爷”的枪,无异于在虎口里拔了牙。虽然没被伤着,但也不免惹了一身臊。

朱刘店离寿光县城统共才百八十里的路程,发生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事,驻朱刘店的日本兵能不知道吗?他们会无动于衷吗?为此洪四家每天都担惊害怕,脸上愁云紧锁,时时叹气。费氏也像揣着个小兔子,心中日夜不宁,但见洪四家愁眉不展,她也越难过。可她一个女人又有什么办法?只好劝慰洪四家道:“他叔,你愁管啥用?愁坏了身子,俺娘儿仨还指望谁去?听天由命吧!再说寿光和昌乐是两个县,也许不关乎!”

洪四家可不这么想,便说道:“寿光和昌乐虽说是两个县,可都归日本人管着,他们对这个事儿能无动于衷吗?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我看咱还是早做打算,赶紧闯关东去找咱大姐吧!”费氏泣道:“反正你大哥把俺娘儿们都托付给你了,你看咋好就咋办吧!”稍停,又说道:“这么远的路,又带着两个孩子,可咋去呀……”虽然暂时有了商议,但始终没能成行。

话说这一天,金栋正与姐姐二妮在大门外玩耍。恰两个乡丁在门前路过,他们边走边说道:“今日咱在山坡庄吃的那鱼肉馅儿饺子真是鲜极了,俺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吃这么香的东西呢。这时想起来,俺还直流口水!”另一个说道:“可不是嘛,真想再吃上一顿才解馋!”

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金栋一听,马上口水直流,扭起屁股忙不迭地往家里跑,不等进门便嚷道:“娘,俺要吃鱼肉馅儿饺子。”

费氏正在织布,忽听儿子嚷,便停下织布机,然后愣愣地看着儿子的脸问道:“儿呀,你说啥?”金栋嚷道:“俺要吃鱼肉馅儿饺子。”

费氏一听,反到乐了,她给金栋擦了把鼻涕,然后说道:“俺的儿呀,你想吃啥?吃鱼肉馅儿饺子?你听谁说的?鱼肉能包饺子吗?你想得倒花花。打老辈子起,俺也没听谁说过用鱼肉包饺子。你真是人小心大,净想些个没边儿的事儿。好了,快和你二姐耍去,别胡闹!”谁知金栋却抱着她的腿不撒手,缠磨道:“不嘛,俺就要吃,俺就要吃……”

一见儿子着了魔,费氏也真有些生气了,但因心疼他,不免流着眼泪说道:“娘的乖儿子,你听话。等娘织了布,娘给你做新衣裳穿中不中?”金栋嚷道:“不,俺就要吃鱼肉饺子!”说完,坐在地上嚎起来。

这时,恰二妮走进屋来。费氏一见到她便骂道:“你个死妮子,不说好好哄着兄弟玩耍,净出些花花肠子的歪点子,看我不拧烂你的嘴!”二妮闻听,吓得哭道:“娘,不是俺。是刚才有两个过路的,他们一边走一边说,鱼肉饺子好吃。金栋听见了,就往屋里跑。”

费氏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宝贝儿子,一见他那驴样,不禁又难过又好气。对比之下,二妮显得是那么可怜,但见她面黄肌瘦,而且胆量又小,现在站在那里战战兢兢。为此,费氏一阵心酸,忍不住泪水雨点般落下来。

怎么不是呢?同样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都牵着她的心呀!可儿子毕竟是洪家传宗接代的根,老来的依靠,所以平时多疼了他,才惯成今天这个样子。

想想这都怪谁呀?只好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她看着二妮那瘦弱的小身板,心中着实不是滋味,深悔自己平时太偏心,才委屈了闺女。想到此,一把将二妮揽在怀中,娘儿两个相抱而哭。因一时又想起洪治家的死,泪水更像开了闸的水,一发不可收拾。

金栋哪理解娘的心?仍哭喊着要吃鱼肉饺子。费氏无奈,为了这条根,她只好忍悲止泪,嘱咐二妮好好看家、哄着兄弟;她扛上扒网,踮着一双小脚,进一步退两步,朝庄西老河槽走去。

初秋时节,烈日当头,炽热如火。走到河边时,费氏已是汗流满面,不住地撩起衣襟擦脸。再说捞鱼捉虾这种活儿,原本都是男人们干的事,她一个小脚女人怎可担此重任?她站在岸边,伸出扒网,在浅水处一网一网地扒呀、扒呀,可始终不见一条鱼被捞上来。

捞了大半下晌了,累得她筋疲力尽,终于捞了几条柳叶般大小的盖帘鱼,甭说包饺子了,就是油煎也不过几根刺而已。看了刹那,费氏禁不住一阵伤心。想一想这都是为了什么呀?只得怨自己命苦,养了这么个宝贝儿子!

正在自哀自怨,冷不丁听见有人在身后淫笑,顿时把费氏吓了一大跳。急回头看时,只见两个歪戴着礼帽、身穿黑绸裤褂的陌生人,正瞪着四只贼眼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她心中一慌,扔下扒网,扭头便跑。不料脚下一滑,重重跌坐在地上。

正狼狈不堪、心中着忙之际,其中一人猛地扑到她身上,口中胡唚道:“这位大姐很是知趣,也着实善解人意,知道俺兄弟们‘饥渴’了,马上就准备好了。哈哈……”

费氏羞愧难当,破口骂道:“丧尽天良的畜牲!你们家里没有姐和妹?你想过没有,你娘是咋养你的?”

此时她骂又管什么用?那人骑在她身上便动起手脚来。眼看受辱,情急之下,她急呼救命。可这荒郊僻野哪有个人影?

正在喊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忽听有人叫了声:“老四,洪卫家——”随后庄稼地里传来秧棵碰撞的响声。

两个家伙听见,相互对望了一眼,慌忙爬起来顺着小路跑了。

见贼人跑了,费氏赶紧坐起来,忙把衣裳整理好。因羞于见人,便坐在地上埋头啼泣。忽听洪四家问道:“你一个人来这里做啥?”

一听是洪四家的声音,费氏马上抬头看了一眼,见果真是洪四家,心中又惊又喜。但一想刚才的事又伤心不已,于是一边哭一边数落金栋。

弄清原因之后,洪四家长叹了口气,说道:“这熊孩子简直给惯得没有样了!你也是,就听他的?”费氏哭道:“你是没看见,他闹腾得实在让俺没有办法。”说完,往四下里看了一眼,又问道:“老四呢?”

洪四家又叹了口气,说道:“哪里有老四呀!我刚走出庄稼地就听见你喊……唉,我也是情急生智才叫了老四的名字!没出啥事儿就好,快回家吧。”

费氏又问道:“今日你咋回来得这么早?”洪四家说道:“今日后晌轮到张财主家的差,该他儿子夜里去看铁路。你想他能去吗?张财主就把我叫了去,他给了我一块现大洋,说让我替他儿子去值夜,所以就让我早回来了。”

回到家里,费氏趴在炕上放声大哭。洪四家本来窝着一肚子火,见费氏嚎啕,不由得两眼红红地瞪着在一旁发愣的小金栋,恨不能上前去狠狠揍他一顿才解恨。但他只是长叹了口气,然后斥道:“往后你再翻花花肠子,无端地缠磨人,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说完,又对费氏说道:“你也消消气,别让人家听见了笑话。”

过了一会儿,费氏想起洪四家晚上还要去看铁路,不禁担心地问道:“你……你咋揽这差事?游击队扒,日本人看,你不要命了?”

洪四家无奈地摇摇头,接着又叹了口气,说道:“我咋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可咱又有啥办法?眼下咱给人家干活儿,哪能不听人家使唤?好歹就一夜,到明日早起就没有事儿了。”

费氏心中尽管一百个不愿意,但又没有办法,也只能叹口气了事。

夜,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转眼间天又变得阴云密布,一阵风过后,下起了瓢泼大雨。洪四家依在四壁透风的小更房里,禁不住牙打架。

像这种不伦不类的小房子,沿铁路线每隔一二里路便有一个。遇上有事,敲锣为号,平安无事,便“鸡犬之声不闻,老死不相往来”。

旷野森森,山峦寂静,人待在这样的更房里,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孤独与阴冷的折磨。偶尔传来几声夜猫子叫,更让人心惊胆战了。

夜深了,雨也停了。过了几列火车之后,周围又死一般沉寂。

洪四家裹着一件破棉袄,下身只穿了一条破单裤,风一刮,上下牙直打架,口中不时发出咯咯地响声。远处又传来几声夜猫子叫,洪四家抖得也更厉害了。

坐了一会儿,实在冷得受不住了,他便在小屋周围摸索着捡了些树枝与野草堆在更房的屋地上。他打开那盏标志着更房里有人而设置的小马灯的盖子,往柴禾上撒了些灯油,然后取了火种点着,小屋立即火光四射,柴草发出噼叭地响声。

一股热浪迎面扑来,随后传遍全身,洪四家顿感寒意散去。他一边用木棍拨火,一边想着心事,全忘了身在何地。

忽然,一阵急促杂乱地脚步声由远而近。洪四家心中一惊,马上意识到大祸将要临头了,不用问,这脚步声肯定是日本巡逻兵来了。想到这里,他激泠泠打了个冷战,同时惊出一身冷汗。

还没等他站起来,屋门口已经出现一个手握指挥刀的日本兵,那日本兵凶狠地问道:“出了什么事?”洪四家赶紧站起来,满脸堆笑地说道:“没……没事,是俺……是俺……”没等他说完,那鬼子兵立刻拔刀出鞘,骂道:“八嘎哑路!你的,游击队的干活!”只见寒光一闪,那刀便冲洪四家头顶劈下来。

洪四家急忙一闪身,同时左臂往里一收,接着又顺势往外一拨,也是该着他大难不死,又借了破棉袄袖子的光,那追魂索命的一刀便被他给拨开了。

一见没砍着洪四家,那鬼子兵恼羞成怒,一声嗥叫过后,转手又拦腰横劈过来,这真是:一惊未去一惊又起。洪四家急忙一仰身倒在地上,接着就地一滚,这才又躲过了这致命的第二刀。

说时迟,那时快,洪四家趁势滚出门外,又抬腿横扫了一脚,把守在门口的鬼子兵踢倒了好几个。他心中明白,要想逃命,必需从路基上滚下去。他抬头往前看了一眼,只见更房距离路基边缘还有十几步远。他顾不得多想,趁日本兵还没反应过来,他迅速爬起来,紧跑几步来到路基跟前,双手一抱头,毫不犹豫地从一丈多高的路基上滚了下去。

经过一阵斗转星移,洪四家只觉得黄泉路近,正凄凄惨惨不知前途如何时,忽感身落平地。睁眼一看,眼前漆黑一片。他试着伸了伸胳膊又蹬了蹬腿,觉得还算灵便。接着又摸了摸脸,感觉有点疼。于是又仔细地摸了摸,确信只是擦破了一点皮之后,这才放下心来。

一想今天能幸免于难,多亏了早年间与张二舅学得那点功夫派上了用场,这才救了自己一条性命。因还没脱离险境,他不敢过多地感慨,赶紧爬起来,撒腿便跑。只听身后传来一阵枪响之后,便再没有动静了。他静了静神,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去。

回到家时,已经是四更天了。在油灯的映照下,费氏见洪四家浑身是土,脸上还有几处擦伤,不免胆战心惊,忙问道:“你……你……你这是咋弄的?”洪四家叹了口气,说道:“俺是捡了条命回来呀!看来家是不能待了,怕等不到天亮,鬼子就得来抓我。咱还是收拾收拾,赶紧走吧……”

听洪四家说的吓人,费氏不及细问,马上朝两个熟睡的孩子看了一眼,然后又朝外面看了看黑洞洞的天,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不由得泪流满面,过了一会儿说道:“这么匆忙,可咋走呀?”

洪四家焦急地说道:“趁这工夫,我把二妮先送到她姥姥家里去。你在家赶紧收拾些穿的、戴的,再弄些干粮带上,等我回来咱就走。今日这事儿闹腾大了,恐怕天一亮咱就是想走也走不成了!”说完,赶紧去推醒二妮。

二妮怔怔地问道:“三叔,天亮了吗?”

洪四家一听,忍不住掉下泪来。他没作声,此时此刻他对孩子能说什么呢?他颤抖着双手给二妮穿上衣裳,心就像被油煎一样难受,只觉得透不过气来,因想:“这一走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见面的日子……”他不敢再往下想,只得安慰二妮道:“送你去姥姥家住些日子,记住,要懂事听话。等过些日子,三叔就去接你。”

二妮答应着,等穿好衣裳,便被三叔背着摸黑送到姥姥家去了。她哪里知道,这一别便是二十几年,等再与三叔和娘见面的时候,她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早已为人之母十几年了。这是后话,暂且不说。

且说洪四家送走二妮回来,一家三口趁着夜深人静,悄悄离开了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亲人,开始了漫漫逃亡之路……

佟洪氏听洪四家说完,不知道是难过还是悲痛,许久她都没说一句话,只是不停地掉眼泪。她心中反复在想自己这半辈子所走过的人生路,还有娘家这些年风风雨雨的心酸事,心中千头万绪,犹似开了锅的水,让她不能平静,不禁想:“俺的命咋这么不济?娘家这样,俺自身又这样,老天爷呀,你咋这么不公平?为啥把灾难都降临在俺一家人身上,俺心里不服气呀!”想到此,一时抑制不住心中忧愤,趴在费氏肩头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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