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慕子衿正与卫青涟相持不下，忽地不远处的护国寺钟声响了起来。
卫青涟倏然落下一子，将慕子衿拦了下来，道：“子衿今晚有事？”
慕子衿微微点头，听那钟声响完，便不慌不忙的收辍棋子，入了棋坛，才抬起头道：“太子爷叫我找找将军，好像有话要说。”
“这事你不是应该直接去将军府么？为何先回了晚谢园？”卫青涟琢磨着与自己相交很多年的太子找自己的哥哥有什么事，出声问道。
“我想既然是公子的哥哥有事找太子，而我又一日未归，不得公子指点，总觉得心里缺了些什么，所以才想要与公子下完一盘棋，再去将军府上。”慕子衿在卫青涟面前，淡然，清致，出尘，还有些——不为人察觉的——乖觉。
听慕子衿如此说，卫青涟不欲再说什么，便道：“现在天黑了，我带你过去吧。”
“那谢过公子了。”
晚谢园离将军府并不远，不过一条街的距离。
不同的是气势，将军府如同一只盘踞在越京城的巨虎，紧扼住越京城的咽喉，于国内消息也极是灵通。
这府上的主人卫青珉，正是昭国的卫国大将军，曾同当今天子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所以天子赐下这样一座府邸，虽地处要道，紧扼皇宫咽喉，但也昭示了帝王对这位功勋卓著的臣子的信任。
将军府上的人，虽有一墙之隔，越京城的许多百姓与他们厮混的却是熟谂无比，便是将军府大门边俯卧的雪白的大理石狮子，也都对越京城的百姓起不了什么威胁作用。因他们深知卫将军的武功，只是拿来对外的，而非驭内。
越京城的灯火一如昨夜明了，街上人声鼎沸，卫青涟带着慕子衿穿过人流，来到那两只石狮子前凝视半晌，方才抬足拾级而上，行至大门口，立即有守卫见礼，卫青涟一摆手，那守卫便拉开红漆布满铆钉的大门，侧身将卫青涟与慕子衿让了进去。
一进门，就是凌然的气势，果真是将军府上，那种刚劲的气势是谁也没有的，叫人见了便有屈服于下的感觉。昭国第一将军府，非是一般人可比，这里不但掌控着整个昭国八成的兵力，还掌控着昭国与各国交战以来的各类情报，若非多年征战，如何能将那么多国家的军情摸得熟谂？
卫青涟与慕子衿进门不到半晌，将军府的老管家肖纶便迎了上来道：“二少爷，小姐，大少爷正在前厅。”
卫青涟朝肖纶一拱手道：“劳烦管家了。”立即朝前厅行去，此时夜幕已深，但将军府不知为何，却并未点灯，卫青涟只好带着慕子衿凭借脑中对府上的印象穿过回廊，再入前厅。
门外脚步声刚响起，厅内便有男声自言自语道：“唉，太子果真没来，莫非他果真说动了青涟？”随即又是一阵摇头。待脚步声更近，才站起身来迎向门口，嘴边道：“青涟可是代太子前来的？”
“不是，子衿才是。”卫青涟言简意赅的说完，寻了一处地方坐下，便不再言语。
卫青珉听卫青涟说完不是二字，心内已是失望不已，但好在太子爷并非不明理之人，原来还派了一个姑娘前来，便立即招呼慕子衿在一旁坐下，自有丫鬟奉上茶来。
慕子衿不是个会说话的人，所以她一坐下便把太子的话重复了一遍：“太子说，他现在无法出宫，将军若有什么事，自可以进宫商议，反正也无人敢拦下将军。”
卫青珉虽是个神勇的将军，看其神色与身段，却并无彪悍之感，叫人见了，平添和蔼，只见他听完慕子衿的话，垂头半晌，才道：“我只怕进宫去了，便有去无回啊。”
这句话一出，便如同平静的湖面上响起一声炸雷，嗡嗡的在卫青涟及慕子衿的脑子里响过不停，脑子里不断有念头转过。
按照道理，卫将军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臣子，跟随他杀遍了东西南北，立下过汗马功劳，光是凭多年戎马，左右不离的情谊，也不该有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
但话既然说出来了，就必有原因，卫青涟也不顾自己曾说下的不理朝堂事的话了，当即就问：“大哥所言是为何意？以大哥在皇上那里的隆宠，大哥还会担心那承昭宫留下大哥不成？”
慕子衿虽嘴上没问，内里也是疑问一片，她与卫青珉照面不多，卫将军的形象却向来是自信满满，全不似刚才说那句话时的无奈。
卫青珉见自己弟弟开口询问，便喟然一叹道：“你们在京多年，仍旧没有察觉，可见贼人隐藏之深。若非……”意识到自己失言，卫青珉立即住口，改了话头对慕子衿道：“慕姑娘既然是太子爷叫你来的，你便回去告诉太子爷，我要入宫，也是困难重重，但请他要防着祸起萧墙，宫内变数颇多，当随时注意。”
慕子衿又是一阵震惊，祸起萧墙？昭国皇家向来和睦，如何会有祸起萧墙的说法？莫说慕子衿不信，卫青涟不信，便是说出这话的卫青珉，也是不信。见慕子衿久习棋艺仍旧作出一副震惊的表情，卫青珉便默然垂目，心道：“罢了，罢了，就算说出这话，获罪入狱，若能警醒太子，也算值得了。”
卫青涟的震惊亦不亚于慕子衿，他虽修心比慕子衿静默得多，但事关自己哥哥，便不由得不乱。
卫青珉那句话一说出来，若真应了，或还可原宥，但若是子虚乌有，便是杀头诛九族的大罪，卫青涟如何不惊，当即便有话要问，话至嘴边，却咽了下去。自己哥哥的性子，他十分明白，若非他自己说出来，便是死了，也会紧缄其口。
好半晌，几人才回过神来，慕子衿立即起身道：“将军，兹事体大，我这便进宫将你说的话原原本本说与太子听。”
卫青珉抬目凛然道：“今日宫门想是早已闭了，明日一早再去吧，谅那些贼子也不会今晚就……”
仍是话未说完就停住，慕子衿与卫青涟虽无好奇之心，心里却是暗暗着急，攸关性命，难怪今晚的将军府，连灯也没点。
慕子衿正欲再问上两句，却听卫青珉又言道：“青涟，以你智计百出，于棋道的造诣如此之高，我想于国家政局，你也不会差，为何你却总想着躲避？”
若换作往日，卫青涟定然义正词严的拒绝，但今晚气氛不同，自己哥哥说话的语气是沉痛的，甚至带着些哀求的意味，所以卫青涟一时便不知再说什么好，便长叹一口气道：“卫家有哥哥一人为皇家鞠躬尽瘁便好了，总还该留一人自由罢。”
“只怕你如今，是自由不成了。”卫青珉的语气蓦然转变，忽地白光一闪，慕子衿只见着东墙挂着的铁青剑鞘有些晃动，那白色毫光已经横在了卫青涟的脖颈上。
事出突然，甚至来不及惊呼，慕子衿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盯在那柄光亮的剑上，唇微张，五指撑在一旁的桌面上，维持了一个半站半坐的姿势定格在那里。
卫青涟也是一阵惊讶，瞬间便冷静过来，转而看向一脸冷静胸口却不断起伏的大哥，缓缓道：“大哥若有什么话，我又怎会不答应。”
“果然是我卫青珉的弟弟，昭国第一棋手，头脑又怎会差？”又是一阵眼花缭乱，再看时，卫青珉已收剑入鞘，那柄铁青剑鞘，已巍然不动。
“我知大哥必有难处，既然现在不便说，我想总会有一日要说的，若为朝廷效力，我却不能像大哥那样，纵马踏遍南北东西。”卫青涟历了一场剑抵咽喉的威胁，反倒平静不少，深知自己的大哥这么多年来从未逼迫自己要于政事上有所作为，今日既然不惜刀剑加身，必有原因。
“现在倒不必，我只是希望，下次太子欲要请你出山做他智囊时，你答应他便是了。”卫青珉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将那柄饮过无数敌血的宝剑横在自己弟弟的脖子上，事急从权，只盼有朝一日他能明白。在拔出宝剑之前，卫青珉本是千头万绪，却没想到自己弟弟如此知自己心意，心下感动不已，那颗沉着的心当即放下，却再度盛满了愧疚之情。
目睹兄弟两人之间数次惊变，慕子衿已是冷静下来，这两人，都全然不似平日，莫非真的有变？那为何今晚却不急？慕子衿嘴张了张，终究把疑问咽了下去。
卫青涟听大哥说完那句话，先是微微松了一口气，然后心便开始下沉。大哥说话始终模棱两可，不肯道出原委，看来只好静等事发了。便转首对慕子衿道：“子衿明日一早便去皇宫传话给太子，今晚，就不必回晚谢园了。”
“这几日，恐怕里里外外事情极多，青涟与慕姑娘都去休息吧。”卫青珉吩咐道。
两人各自离开前厅，今晚就在将军府住下，其实卫青珉知道，自己丢了那样重的一剂猛药，两人又何尝睡得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