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靠南的一个单人房里，帕恩一人独坐。不过多年的伙计生涯让他有些坐不安稳，他总想找些事做做。可没有什么需要他动手的，遛马旅店真是宾至如归。他面对着一盏永明晶灯，它像朵朦胧的红色莲花，每片花瓣上都虚晃着一个魔法符号，灯下部有个黄铜做的精巧连杆，只需轻轻一按，灯中的红**法晶石就掉出了魔法阵，于是灯光立消，再按一下，晶石又能神奇的回到原处，灯光也回归了。这就是死白脸要帕恩看的小玩意儿。临走前狗熊还说：“这可是个新鲜玩意儿，说起来简单，只是个微型魔法阵，但做起来就非常困难了。微型魔法阵问世才不过百来年，制作工艺仍然很不成熟，而且仅仅局限于辅助性质的魔法阵。这盏永明晶灯，恐怕要几十块金币，还不一定能买得到。上回在银月城，我听一个炼金人说，谁要能把微型魔法阵装进一枚戒指里，那就发大财了。”
在帕恩的概念中，一个魔法阵和一枚戒指，等同于一头大象和一粒沙子。马利夫在书中提到，神圣之谷中有许多废弃的魔法阵，年代可追溯到上古时代，无一例外的庞大高耸，最高大的有方尖碑那么高，占地数千平方米。此后他还多次提到魔法阵，但不是在描述一场战斗，就是在说明某座城市的防御工程是如何扎实。这类用于战争的攻防魔法阵虽然比不上上古魔法阵那么宏伟，但至少也有半人高。要把半个人硬塞进戒指里，匪夷所思。戒指里通常只有几个魔法符号，虽能提升佩戴者的战斗力，但效果有限。如果真能在戒指里放进魔法阵，那就如炼金人所言：发大财了。
除了永明晶灯，壁炉里亮堂堂的黄色光球也是个微型魔法阵，需要取暖，就拉动墙上的铁环，不需要了，就再拉一下。帕恩心想，如果天下的旅馆酒店都像遛马旅店那样配备极度奢侈的半自动魔法用具，那么伙计大概就要全部失业了。顾客能够自己完成一切，不需要伙计点油灯，换灯油，搬木柴，烧壁炉。但很幸运，并没有多少老板同样拥有迷雾先行者的智慧和勇气，因此他们赚不到足够的金币，供不起这类“小玩意儿”。
帕恩昏昏欲睡的时候，死白脸回来了。第一句话他就说：“真是个难缠的女人。”帕恩这才知道，他们是去“安慰”小辣椒了。
帕恩赶紧站了起来，又不知做什么好，也不知说什么好，愣在了那里。死白脸把他按回椅子里，然后在他对面坐下，轻轻旋动永明晶灯上的黄铜连杆，灯光微弱了许多。
“我们得造成已经上chuang睡觉的假象，不然伙计们会不断跑来问需不需要吃宵夜。需要吗？”
“不，谢谢，死白脸先生，我已经很饱了。”帕恩摸了摸肚子，几乎要裂开了。
“把‘先生’两个字去掉，听起来亲切一些。”死白脸笑了笑，“不过无关紧要，你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
帕恩羞涩的点点头。
“好吧，说正题。咱们有一大堆话要说，没准到天亮还说不完。希望你明天不会累得半路上睡着。”死白脸轻轻说，“咱们就从梅蹄山地马说起，很简单，我们刚从山里出来，你走路又快，我们来不及换马。”
“从新月镇开始就一直跟着我？”
“没错，我们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事实上，我们是从老黑子灰头土脸的逃出来的，因为我们找不到猎人指点的道路，只能胡乱瞎闯，于是惹恼了一大群钢钉巨蜂。我们没被蜇死，但模样真的很狼狈，不得不就近去了新月镇，想找个医师看看。但你也知道，新月镇简直就是荒凉的鬼镇，一到晚上就阴森森的。我们没能找到医师……”
“根本没有。”
“是的，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跑回山里，打算藏几天，等肿胀消了再出去见人。很幸运我们这么做了，因为我们竟在山里遇见了伟大可敬的林格纳圣医！他老人家……”
帕恩“啊”的叫了一声，听上去毛骨悚然。
“怎么？”死白脸狐疑的望着他。
帕恩牙齿咯咯打颤，结结巴巴的问道：“林，林格纳，他是，他是，圣，圣医？”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天下就只有一个名叫林格纳的行医者，因为他太伟大了，人们不敢为后辈取相同的名字。”
“我……我，我在路上，遇见他了！我的天！”帕恩的嘴巴逐渐恢复了温暖，舌头变得灵活起来，“他坐马车，遇上我了！他载了我一段路！直到……”
“这不可能！”死白脸提高了音量，“可怜的帕恩，你肯定是被人骗了。林格纳圣医从不跟陌生人打交道，我们还算有些名气，他老人家才怜惜我们的遭遇。你肯定是被人骗了，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骗你这个乡下人……啊，对不起，事实上，我有些气恼，不知为什么……不！居然有人敢冒充他老人家！”
“骗子？”帕恩挠挠头，“但他确实会使用一些很奇妙的方法驱散迷惘森林的影响力……我是说，一种熏香，很好闻，有麝香的味道，还有桉树叶的味道。我闻了两下，就完全清醒了。”
“哦？”死白脸有些惊讶，“这可不比魔法或者法术差。他长什么样？”
帕恩说了林格纳的相貌特征，非常明显，非常好认，关键是那种气质。
死白脸还未听完，眼睛里便猛然闪动起万分羡慕的亮光，接着完全失去了平时的冷静。他欢声叫道：“真的是他！是他老人家！帕恩！你太幸运了！这是你毕生的荣耀！他老人家没跟我们说几句话，就把我们全都赶走了！他老人家竟然让你坐他的马车？！这岂非……我无法形容，老天！”
然而，帕恩却郁郁寡欢，因为他又想起了艾莉娜。死白脸又滔滔不绝的讲了一大通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而后，死白脸停顿了一下，问道：“他老人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像在问帕恩，又像在问自己。沉默片刻后，他继续说道：“唉，不管了，也管不着，伟人总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帕恩·卡诺夫，只能说你太幸运了。喂！”死白脸伸出手越过桌子，轻轻在帕恩肩头拍了一下，笑着说：“开心得大脑一片混乱？啊，谁不是这样呢。我们能跟他老人家说上几句话，也开心得找不着北了。更何况，他老人家还治好了我们。嗯，咱们接着说吧。亲爱的帕恩，你在听吗？”
“是的，是的……啊！是的！”帕恩悚然惊醒，“死白脸先生，您继续说吧。”
“好吧，让我们都暂时忘了林格纳圣医。后来，我们下山了，因为天色已晚，准备在新月镇住一宿再上路。我和狗熊在米磨旅店睡了，小辣椒却有夜游的习惯，于是跑出去闲逛，最后跟着几个行踪诡异的人到了泥壶酒店。亲爱的帕恩，接下来的事不用我多说了，我只告诉你一点，小辣椒的最大本领不是杀人，而是在黑暗中藏身，你可比她差远了。”
帕恩苦笑道：“我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不过，很长时间纹丝不动，真的很难受。”
“所以你被发现了，又被赶出了新月镇。而小辣椒立即意识到了你的价值，抱歉，我用了‘价值’这个词，或许应该是‘作用’，当然，差不多。她赶回米磨旅店，把我们两个揪了起来，揪耳朵。”死白脸耸耸肩，“她非常擅长这个技巧，很疼，但也很有效。我们骑上马就追，最后看到你失魂落魄的走着路，根本不知道身后跟着五个强盗。他们正在掂量你的实力，却不知身后又有我们，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原来是你们！”帕恩充满感激的说，“我还以为是自己走运了呢。”
“强盗们可是无孔不入，面对他们，没有实力就没有运气。不过别气馁，让我说些好听的。”说完，死白脸坐直身子，用强调的口气说：“你并不差劲，一夜走出五十多里地，途中没有停留半秒钟，也没有吃半点东西，但直到半月镇，你依然神采奕奕。或许你不相信，如此耐力，连我们都望尘莫及。”
帕恩大感害羞，当然，还有自豪，并占多数。
“所以，我们不得不先看看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们不希望你成了我们的伙伴之后，却在危险时刻倒打一耙。”
帕恩扭动了一下身子，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不，你当然不会。小辣椒有意说那些话，是想激怒你，但你只吹了个牛，可见不愿与人争斗。”死白脸呵呵笑了声，“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其实小辣椒也是吹牛，除非身上捆着几百块防水魔法护符，她才肯跳进猛龙河里去。狗熊精通水性，但也不敢，那条河就像受过诅咒，发怒的时候也只有猛龙之须大桥才不怕它。”
帕恩跟着呵呵傻笑了几声。
死白脸很快收起笑脸，严肃的说：“而后来发生的事，更让我们认定你是个可靠的好小伙子。但是，你做的这件好事，对你而言，其实完全不是什么好事。”
帕恩的心猛地一沉，立即想起了那个神秘叵测的女人。“请告诉我原因。”他急切的说道。
“那把剑，或许可称为一个传说，它是一把遭到了森林女神缪里多蜜娅诅咒的不祥之剑，名叫‘断恨’。”
帕恩瞪大了眼睛，心头一阵阵发凉。
“那女人名叫海伦娜·凯纳德，曾是斯内克尔男爵的孙女。后来她嫁给了掌握断恨的半月镇督察队队长博奈斯·费拉斯克，于是凯纳德家族与其断绝了关系。不久之后，博奈斯用这把剑刺死了夜色密林中的一头野鹿，诅咒立即生效，三天之后他就死了，没什么病，活生生的痛死了。森林女神要让人类遭受野兽们曾经遭受过的痛楚……”
“这……这真是太可怕了！”帕恩的声音在颤抖，就像振颤的琴弦。
“是的，太可怕了。据说，博奈斯惨叫了三天三夜，半月镇也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搞得全镇人心惶惶。海伦娜像发了疯一样跪在雨里，恳求上天怜悯，被暴雨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唉，真是个不幸的女人。未嫁之前，她是辉月城第一美女，出嫁之后，却成了妖魔鬼怪。没人愿意接近她，只除了督察队的那些人，博奈斯的手下。就靠那些人的救济和安慰，海伦娜才没有跟着丈夫死去。但我想，她还是早点去了更好，何苦受尽折磨……”
“请不要再说这个了！”帕恩终于忍不住说道，脸色灰暗，“我……我碰过那把剑……我是不是也会……”
“很遗憾，目前没人知道你会发生什么事。”死白脸叹了口气，“大家都说，跟断恨发生过关系的人都会受到一些影响，但究竟是什么影响，或许只有海伦娜才知道一些。可她没有告诉你，我猜不透她为什么这么做。你毕竟算得上她的恩人，她救不了你，至少也该提醒你一下。”
帕恩绞尽脑汁回忆，最后只得到了十二万分的失望。“她一个字都没提到那把剑。”他沮丧的说。
“可惜，我们也被督察队挡住了，费了一番手脚才出了半月镇，你又跑得太快，还坐了马车，不然我们应该能亲眼看看那座兵器盔甲山，从而获得一些信息……”
“对了！”帕恩叫了声，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急忙压低嗓音，说道：“那座山会不会就是诅咒的一部分呢？”
“可能性很大！”死白脸严肃的说，“你瞧，你看到了山，而我们却没有，前后相差不过个多小时，谁都不可能这么快运走它，而且不留丝毫痕迹。那可能只是个幻觉。”
“幻觉？不会，林格纳老先生也看到了，还吓得半死……啊！不！我是说，圣医大人！”
死白脸的目光热切起来：“你们就在那里分手了？”
“我没追上马车，因为某个原因……”帕恩偏开目光，望着黑暗的角落深深叹息。
“能告诉我吗？这个原因。”
“对不起，我不能……”
“好吧，谁都有些小秘密。”死白脸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旋即又皱眉叹息一声，“如果不是幻觉，那么是什么呢？摆在那儿又有什么作用？是谁把它搬走的呢？帕恩·卡诺夫，你身上都是谜团。说实话，现在我开始担心你了，也担心我们自己。”
帕恩沉默片刻，说道：“死白脸先生，我想咱们还是分道扬镳的好。或许，我已经是个不祥之人了。”
死白脸愣了愣，呵呵笑道：“好极了！我正愁找不到目标呢！这个考验，来得正好！我正向着大剑士前进，而狗熊则吼叫着冲向狂斗士，至于小辣椒，我说不准她将来能干什么，但应该不会很糟糕。亲爱的帕恩，到底要怎样你才能加入我们呢？路上我们可是费尽了口舌，你却像个修士般一声不吭。嗯，或许我说得不够多，我不大喜欢说话。今晚我的话很多，可能是因为太兴奋了。不过，我真恨不得把胸膛剖开了，让你瞧瞧我有颗多么渴望和坚定的心！”
“我想，我应该先知道你们去幽……去老黑子的目的。我绝不会助纣为虐。”
“这个……”死白脸语塞了一会儿，说道，“我个人没什么意见，但小辣椒……”他耸耸肩，“她对伙伴尚且不怎么信任，更不用说其他人了。她也会给我一下，就像对狗熊那样。但咱们可以做笔交易。”
“听上去不是个好主意。”
“更好的主意是听听再说。譬如，我们去抢那个什么纳利维特杂种，而你……哦，当然，这可真让我们为难。我们是‘白日雇佣兵’，从来不干杀人越货的愚蠢勾当。真为难……我怎么向小辣椒解释？就为了你？”
帕恩疑惑的问道：“雇佣兵还有区别？”
“就两种，白日和黑月，前者不沾血，后者沾满鲜血。”
“也就是说，这不是个好主意。”帕恩笑了起来。
“最好的主意就是把坏主意变成好主意。帕恩·卡诺夫，我命令你，加入我们！”死白脸半开玩笑的说。
“除了这个，我什么都可以听从您，死白脸先生。”
“你瞧，你跟石头一样，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死白脸温和的笑了笑，“这么说吧，我们去老黑子是为了找一件东西。如果这件东西落入了绿眼蝙蝠人的手中，那才叫助纣为虐。”
帕恩全身肌肉都抽搐了一下，因为绿眼蝙蝠人给他的可怖印象有如刀刻岩石那般深刻。
“在半月镇，你已经听说了，绿眼蝙蝠人入侵了绿野和迷惘森林。而我们比他们强了一点点，我们知道，那东西就在老黑子中。当然，我事先说明，我们没法保证你的绝对安全，只能尽力而为。”
“言之过早，我还没决定呢。”帕恩愁眉苦脸的回答。
“亲爱的帕恩，想想新月鬼镇。”死白脸的声音充满感情，“虽然我不清楚那儿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应该跟纳利维特杂种脱不了干系。你不想为你的故乡尽份力吗？此外，绿眼蝙蝠人即将屠戮天下生灵，或许只在你一念之间，这个悲惨的结局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也许你对功成名就不怎么感兴趣，但那寻宝的过程，我发誓，只要你品尝过一回，就再也放不开手了。那是一杯天下最醇美的酒，你望着它，心中永远充满了不可预知的期盼。你会沉醉于此，无法自拔。”
帕恩呆愣半晌，叹道：“原本，我只想去揽月城安个家，有了钱便去各处名胜古迹看看，仅此而已。我喜欢四处闯荡，这没错，但接近于闲逛，远远不是探险。”
“帕恩，我不会逼迫你，我们只会做我们应该做的事，然后，等待。”死白脸深深的注视着帕恩，许久后才继续说道，“有些时候，我们真是非常痛恨白日雇佣兵守则，它让我们不能为所欲为。比如，杀了你，强迫另外一个人背井离乡，让他失去神灵的护佑，失去心中的根。我们不能这么做，虽然很想。挑明了说，小辣椒已有些失去耐心了。而我，正在逐渐失去耐心。只有狗熊，我真的很羡慕他。他这个人脾气暴躁，然而有时却又充满耐心。三年前，我们去怒风山探险，遇上了龙卷风。我们躲进一个山洞，一直等到天黑，龙卷风消失了。但狗熊坚决不让我们走。听他的话，我们等到了天亮。于是整个晚上我们都耳听狂风呼啸，山石轰隆隆的不断滚下来。如果那时我们走在山里，肯定会被砸成肉酱。我不知该怎么说，或许是直觉，狗熊具有某种接近于动物的直觉。放到这件事上，他仍然保持着耐心，也许就能证明，选择你是最好的。”
说完，死白脸缓缓起立，走到房门口停下，低声说了句：“帕恩，你是个不受诱惑的人，确实是最好的。但有时，你需要接受一些诱惑。这算是一个忠告。”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回身关上房门，脚步声逐渐远去了。
帕恩呆瞪着红艳艳的永明晶灯，一夜无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