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康斯坦丁从报纸上得知了一条消息,韦伯因为和境外复国组织有联系而被宪兵逮捕。他犹豫了一会儿才从已经被他深深藏起的大衣口袋里翻找出了几天前玛丽强塞给他的纸条。
纸条的两边各有半个唇印,上面用潦草的字体写着,玛丽?格莱曼,王后剧院路58号,克拉姆旅店205房间。
康斯坦丁拿着这张纸条,在布莱曼的大街小巷中搜寻起来。
王后剧院路远离布莱曼的中心,街道只有三四米宽,处处散发着破败的气息。这条街的代表建筑——王后剧院,也不是什么光鲜的地方,光看门面康斯坦丁几乎无法想象会有什么剧团愿意跑来这里演出。街道两旁有许多无所事事,懒懒散散靠墙站着的男人,或是倚着房门的浓妆艳抹的女人。康斯坦丁总觉得这些人打量他的眼神十分不善,可能这些人生来就只有这一种表情。
康斯坦丁很快就在这条并不长的街道上找到了克拉姆旅店,这是一家私人旅店,微微弓着腰穿过店门就是正厅。厅里只有两个人,年纪不大,都靠坐在椅背上,在昏暗的环境里像是死了一样。
听到了门口传来的动静,一位靠在椅背上的人睁开了眼睛,似乎很吃力地转动着脖子。
“您好,我是来找人的,请问……”
还没等康斯坦丁说完,那人又闭上了眼睛。
旅店的楼梯既老旧又狭窄,康斯坦丁每次落脚都会发出吱呀声。
二楼一共只有五个房间,玛丽的房间在整层楼的最深处。
“你找谁。”康斯坦丁,门被拉开一条缝,从里面传出一个儿童的声音。
“我找玛丽?格莱曼。”
“对不起,你找错人了。”门随即被关上。
康斯坦丁对着纸条反复确认了几遍自己并没有走错房间,才再次敲了下去。
“那么你听过这个名字吗——”他喊道。
门后没有反应。
他又不死心地重复了几遍。
“康斯坦丁先生?”这次开门的是一位女孩,而且直接把门给打开了。
正是玛丽本人,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头发乱蓬蓬的,似乎还没有睡醒。
“对不起。”少女见到康斯坦丁的第一句话就是道歉,“这两天我有点神经过敏了,我甚至无法确定那些探子究竟有没有找到我。也许我对他们来说就是渔夫手里的鱼饵,而渔网早就在四周布置好了。”
“之前开门的是我的弟弟,他还不太懂事。”她转过头像是要向康斯坦丁介绍那位男孩,却发现对方已经不见了踪影。
玛丽转了回来,揉了揉眼睛:“不管怎么说,你能来见我我还是非常高兴的。”
这家旅店的环境显然不算太好,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具,不少地方的墙根本没刷到,墙灰脱落了许多,房间是背对着太阳的,明明才上午屋子里的光线看起来就和傍晚一样了。
“这两天我都不敢出门,晚上又睡不着,”玛丽说着打了一个哈欠,“只能窝在住处,连吃饭都不敢走太远。”
“你应该知道他最近出事了吧。”康斯坦丁找了张矮脚椅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他从今天报纸上剪下的一版,铺展开放在茶几上,“他是我的好友,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玛丽只是瞥了一眼康斯坦丁拿出的报纸,在听到康斯坦丁的要求后她露出一副十分吃惊的模样,捂住嘴轻轻说道。
“这样吗?我可不知道世上还有好友会一有机会就在别人面前说他坏话的。”
“这些我不关心。”
“至于发生了什么,这还不明显么?我是格迪尼亚人,还是所谓的复国组织成员,他就被抓住把柄送进了监狱。”她说,“我记得他上次还对你说过,他们这些海军军官就必须处处小心谨慎,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康斯坦丁忽然觉得他们的对话完全可以到此结束了,因为他发现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留有悬念的地方,一切完完全全的如同报纸所说。
报道旁还配有一张冲洗模糊的照片,正是韦伯和玛丽两人纠缠着在街上散步的情景——在帕劳即便是一般的明星都没有这个待遇,照片的拍摄和印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玛丽在康斯坦丁对面坐了下来。
“事情就发生在你和他交谈的那一天,在那之后他又喝了不少,最后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了,只能让我背他回去。”玛丽回忆道,“而当时我已经发现不远处有一个人站在一块地方来回移动很久了,我在国内受过相关的训练,那人确实是在观察我们。之后我突然觉察到有几个人从不同方向向咖啡厅走来,然后我就丢下他跑了。”
和康斯坦丁想象中的情况一模一样。
“最开始遇到他的时候我确实以为他能帮上什么忙,当然那时我对你们国内情形一无所知,很快——也许就三四天的功夫,我就不再指望他了。但在这里我并没有其它去处。”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害了他。”康斯坦丁郑重地说道,“请不要对我提任何要求。”
“装腔作势。”玛丽对康斯坦丁的拒绝浑不在意,“看起来你连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都不知道。”
“我只是想看看这件事是否还有我不知道的内情在里面。”康斯坦丁站了起来,整了整领口和衣角,“我这就打算走了。”
“原谅我的无礼,你居然告诉我……你在同情他……哈哈哈哈。”玛丽的脸上露出了不知道是讥讽还是悲伤的笑容,“先听我讲一个故事吧,听完之后你这人或许又会开始同情其他什么人的。”
“有那么一位青年,年龄大约和你差不多吧。他出生在格迪尼亚西部一个普通的小镇上,父母都是某间手工作坊里的工人。他是他们家四个孩子中年纪最大的,他的父母供着他到附近最好的学校读书。而他也没有令人失望,成绩一直都是学校里最顶尖的。”
“五年前,他通过自己努力,进了政府部门,一个人独自在城市里打拼。短短一年时间内他就得到了两次晋升,成为了一个小部门的管理人员,他们的家人都替他感到骄傲。大概三年前的时候,他的母亲生了一场病,他向上司请了长假,带来了城里最好的医生回乡给母亲治病。”
玛丽说到这里稍微顿了顿。
“故事的结局是,这个青年和他的家人在团聚的第一天晚上就被一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法术炸得尸骨无存,在睡梦中。”玛丽回过头盯着康斯坦丁,“你说韦伯可惜,那你觉得我的兄长可不可惜。”
最后一段的转折令康斯坦丁有些错愕,但他只是愣了一会儿就回过神来:“节哀。”
“你应该知道吧,前线的战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为什么你们采用的的异能者战术能够如此迅速的推进。”玛丽笑的越来越起劲,“一个法术下去,半个村子都被炸平了,哈哈,哪里还会再躲藏着什么游击队员呢?”
“看你的表情,你不知道。”玛丽静了下来,嘴角机械地扬起,看着康斯坦丁说。
就和韦伯的事一样,这其中发生的事是如此显而易见——以至于人们会下意识的避开去想。
“我在来到布莱曼的这段日子里问过很多人,格迪尼亚在哪里,前线的战争打的怎么样了,战争已经持续了多久了。很少有人知道。”
“‘你问这个干什么?’这是我得到最多的回答。”
“我几乎就要产生一种错觉,世界上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那么一场战争,我们所看到的听到的全都是报纸和媒体事先编好的故事——它们都太假了,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亲身经历过这些的人所写出来的,而那块我在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上经历的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幻想,在这里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或是理解。”
“大部分人只会也只能听到‘我们胜利了’这样的声音,并认为那就是一场战争的全部——只需要他们在后面摇旗呐喊就自然会有人愿意去为国牺牲,他们的国家永远站在正义的那边,甚至于所谓的战争不过是他们的军队在格迪尼亚境内支援建设,当地人民夹道欢迎。”
“这些肤浅、荒唐的想法确实都是我在这里听到的。”
“所以你们才想要谋求独立?”康斯坦丁问。
“不是我们‘想要’独立。”玛丽直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格迪尼亚本来就是独立的,而你们,为了资源、领土或是其它原因侵占了它,不要因为你们长期形成的某些带有偏见的观点就认为强夺他人的土地是天经地义的。”
“我会考虑的。”康斯坦丁说,“诺德皇子来到布莱曼的第一天遇到的炸弹和你有关么?”
“我不知道什么炸弹,先生。”
康斯坦丁低下头像是思考了一会儿:“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你帮我联系一个人,他也许能够改变目前的局面。”
“道恩的话基本没有可能。”康斯坦丁苦笑道,“我自从被解除职务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就连市政大厅也进不去。”
“为什么你会以为我要去找道恩?”玛丽疑惑地问,“你难道不明白我们的任何要求对他来说都是不可能考虑的吗?”
“一边是为了巩固国内局势,开展更大规模的军事动员而发起的民族主义宣传,一边是刚刚并入国家的,浸满鲜血的土地和有着血仇的人民,这二者本来就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更不用说道恩本人的倾向。”
“我想要和威廉?伊斯格拉默谈谈,诺德的那位皇子。”
“他?”康斯坦丁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我和他并不熟。”
“你居然还不知道?”玛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格莉丝没有和你说过么?”
“格莉丝?”康斯坦丁重复了一遍,她有什么重要的事瞒着他吗?
然后他才回想起自从上次在巨龙咖啡厅之后他已经有两天没有见到格莉丝了。
康斯坦丁对着玛丽干笑了几声,他看到房间里另一扇门张开了一条小缝,那名一开始令他吃了闭门羹的男孩正小心谨慎地看着他。
“我没事了。”
“谢谢。”玛丽深深地鞠了一躬,目送着康斯坦丁走出了房间。
尽管康斯坦丁并不打算今天之后试着去联系那位诺德皇子,但他觉得他的心里有些东西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他和玛丽的交谈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但实际上时间只过去了不到三十分钟。
康斯坦丁在走下楼梯的时候遇到了萨特爵士,这位在帕劳情报局工作,鼻子又尖又细,眼睛如同鹰隼一样锐利的男人见到他后十分难看的笑了笑。
“看在我儿子的份上……别再有下次了。”
楼梯狭窄,只能容许一人通过,萨特主动退后几步让康斯坦丁先走下去。
康斯坦丁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做错事被大人抓住的孩子,无论想说什么都显得那么幼稚且无济于事,他最后看了眼玛丽的房间,离开了这家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