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问一直有种隐隐的感觉，那女人是一条泥鳅，不容易抓在手里。她全方位开放的姿态里，藏着天远地远的距离。真要指出确凿的隔阂，素问又有点理屈词穷。
当天素问一上到三楼，女人早已经急不可待地站在楼梯口张望。素问说，等会我先介绍你的基本情况。我介绍完了，你再说细节。女人说好，她说这很好，我就是一个牛吃南瓜，找不到开口的人。素问说，早晓得了。
这几个月的电话倾诉，其实一直是碎片式的，断层，跳跃，无厘头，货真价实的小女人思维方式。
两个人正商量着，女人的手机却赫然响了起来。
哦，玉兰，是你呀，我……
嘘……小声点，影响人家办公。
哦，玉兰，小声点，哦，是我小声点，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手机里面叽里咕噜，是女人另外一个好朋友玉兰的声音。女人对着电话，全是“哦哦哦”，也不晓得说些什么。说完了，女人合上手机，转身就往楼道下面冲，高跟鞋让她象扭秧歌，随时踩在危险的边缘。
女人冲了七八级楼梯，重新想起了素问，又冲了上来，说，我舅舅被车撞了，快死了，我要赶回去，对不起，先走一步了。素问还没有回答一个字，女人就消失了。泥鳅一样。
楼道里只有空洞的高跟鞋的声音。
素问一个人搭车回家的时候，很怀疑女人有没有舅舅。
当天素问胃口出奇地好。她故意不去接儿子，自己一个人在家，慢悠悠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有咖喱手撕鸡，农家全味鱼，椒盐藕茄夹，豆腐翡翠丸子，还煲了一盅莲子红枣银耳羹。全是要花精力，功夫和心血的美食。
女教师慢慢做，做完了以后，还是没有去接儿子。她坐在桌子边上，一个人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流着眼泪。吃到肚子撑不下去了，又跑到马桶旁边，把手指伸进喉咙，哇里哇啦抠了出来，然后刷了牙，坐到桌子边上，继续吃。
夜幕降临的时候，一桌饭菜终于吃完了。女教师站起来，收拾了现场，掐灭了自己的手机，往小学生托管中心走了过去。
夜风吹着她流泻满肩满背，依然七翘八拱的头发。
这天以后，素问一直关着手机，去风华小学接儿子的时候，也刻意延宕到放学的最后一分钟才去。哪怕去早了几分钟，她也躲在马路对面的文具店里，远远看着学校大门开了，静静矗立的家长群挤成一锅粥往里面冲了，她才把腿跨出文具店，趁着乱哄哄的劲头，到儿子班级的队伍里，抢了儿子就走。
素问觉得，自己过去的朋友，从来就没有女人这种文化层次的人。她本来就不应该跟一个不同类的人交往。她咬牙切齿地说，对你好一点，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一块牙膏皮了。也不晓得是说那女人，还是说她自己。这几年独来独往的生活，素问早已不是当初热衷于赶场子，削尖脑袋往文化圈里钻的素问了。她一面沉静如大家闺秀，一面又非常三八起来。有一次在学校教师食堂，她因为少舀了一块肉，就把碗扣在了食堂大师傅的头上，还骂了他“个婊子养的”。搞得校长都亲自出马，找她谈了一顿不知所云的话。基本是王羲之的《快雪晴时贴》，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之类。他个人的自留地，古代艺术研究。
男人实在说不出口，一个女教授，怎么能为了一块五花肉，打人骂人呢。
校长混到校长的地步，世事洞明，心里水晶似的通透。个性鲜明的女教师也不只素问一个人，美术系有个老姑娘，还在网上贴了跟芙蓉姐姐有得一比的照片，叫嚣着要面向全球，征亿万富翁为夫。搞得校长去教育厅开会的时候，还被朋友们取笑了一通。校长姓王，大家就势称他为“妖蛾子王”。
这样以后，素问却还是在晚上睡觉前，会打开自己的手机看看。她晓得手机上的短信，会在网路上保持一天。她总觉得，那女人会给她发短信。
素问每天打开手机，都是一片空白。这空白让素问开始象刚刚离婚那一阵，每天都抽时间去超市，鸡鸭鱼肉，水果蔬菜，零食调料，自发功似地购买。冰箱总是塞到塞不进的地步。女教师想尽办法把冰箱门合上以后，心也“哐当”一声，空了。
等女人短信的日子，同样每天逛超市，同样把冰箱塞到不能塞的地步，同样感到随着关冰箱门的声音，送走了世上的一切。实际上，几天前学校组织教师去武当山旅游，她在菩萨面前闭眼许愿的时候，心里猛然跳出来的，却是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念头。
素问在菩萨面前想，那女人要象她舅舅一样，出了车祸才好呢。最好是撞成植物人，或者干脆就让她彻底离开这个世界。那样，就没有人在她面前，一边象弱女子一样哭泣，倾诉，一边又象夜半的强者枭一样大笑。更没有人象拥有一种交换的权力一样，多次咄咄逼问她的性生活。逼得她不得不编造了一个正在德国攻读博士学位的老公。逼得她不得不记住了德国若干美食和风景区的名字。
从武当山回来以后，素问忘记了自己的诅咒，却仍然为等待女人的音讯而不断把工资送到超市的收银柜里。尽管她依然延宕到最后一分钟，才冲进掩护她的混乱人群，去接儿子。
她看着窗外越来越高大粗壮的悬铃木，想那个女人真是一堆沙子，不小心陷进了她这块豆腐，让人不舒服，不痛快了，想要彻底拍干净，还有点不可能。
这是讲不走的事情，却一清二白摆在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