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制作的冷饮推陈出新，懂吃的内行一下吃出差别来，抱怨不休。老工人们怀念过去二十年的奶油冰棒：小巧的冰棒覆着层淡蓝色的薄纸，砌砖一样叠起裹进报纸带回家，奶味比小店卖的浓郁。
今年从发放点领取的外观花花绿绿，个头大的雪糕，名曰水果口味，其实是糖精、奶精、色素兑了水掺杂成的低劣货。
冰室宣告以后不再做奶油冰棒了。领到雪糕的同事，一周来每天痛批它的差劲，说冰室外包给了关系户，工厂在走下坡路。
据小叶观察，吃是镇民们最重要的精神支柱，烦恼常由此而生，也因此而消。郁郁寡欢如娅凝者，既会跟小叶或别人描述周末去市区吃了些什么，也很喜欢听别人对吃的讲述，这样和平的话题，把人统一到共同的爱好上来了。
小叶没有品尝过奶油冰棒，觉得现在的冷饮口味挺好，同事们的抱怨在她看来是小题大做，而且年纪大的人有个通病，顽固地认为过去比现在好。
发到手中方大的冷饮券跟饭票一样有几十格，小叶精心裁剪着。她把娅凝那份也给裁了。
她的思绪随着手中畅通利索的剪刀，飞向了美好的事情。男友下周正式去新单位工作，他帮小叶联系的新工作也有了眉目。前景乐观，未来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的鲜花。
面对一无所知还安排她整理一年会议记录的领导，随时甩手不干的小叶不会抱什么歉疚。他每周有三天去往证券交易所炒股而不见踪影，一年下来，小叶已不把他当做正经的管理者来看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心安理得混日子的氛围终于把娅凝带坏了。一贯守规则的她，从夏天开始就时而早退，如今干脆请了长假。舍弃学历甘愿打通知、表格，小叶一直在为这位数学系毕业生可惜。她应当找一份能发挥才能的工作。
男友说的没错，散漫的作风磨损了年轻人的朝气。
娅凝的懒散和男友的果敢是相反的两种特质，却各自具有强大的传染力。虽然娅凝式的得过且过对于女人没什么大碍，但小叶总是提醒自己要多受男友的影响，让追求安逸的想法远离自己。一个人积蓄的活力尚未迸发，怎能过早地养老？
按照国有企业目前的困境，也许不出几年工厂就得倒闭，趁着年轻找个好出路吧。小叶想，等到有机会就劝劝娅凝。
小叶的梦想里，有大房子、美观的装潢、孩子、职场女性、优雅的主妇，等标签。眼看着爱情和前途将插上翅膀飞向蔚蓝无际的晴空，即使密不透风的暑热也拘困不了小叶清爽的愉悦，和对生活由衷的赞美。
当然，清爽心情的产生也是基于办公室里装上了空调。
娅凝请假的次日，同事们再度申请安装空调，娅凝的中暑让他们借题发挥了一把。
“环境温度不适宜，工作效率怎么提上去？我心脏病都犯了。”
“它怎么能不算办公用品？今年夏天不是热死人了吗？”
“工人那是没办法，拿我们跟工人比吗？”
围绕空调，之前也已讨论了三个月了，小叶想如果真的装上空调，他们少了一条发牢骚的事项，该会很无聊的吧。她不相信空调会装上，因为她不相信牢骚会离开她的耳畔。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审议流程十分顺利，一个礼拜后空调真的装上了。大家都难以相信。消息灵通人士解惑，上级的上级被调查前急于解散小金库，赶紧把款子批了。
小叶乐享其成，待在办公室里消磨下班后的时光。
空调让苦热中的人们重获新生，抚顺了他们的脾气。他们喜欢温差再大些，把空调开得很低。椅背上都搭了长袖衫。凉气给办公室带来了气定神闲的氛围，照镜子的细细检视脸颊上的粉刺，练字的握着钢笔一笔一划的书写，阅读的被张开的报刊遮住脸，专心致志。
有位同事把孩子带到办公室里写作业，占用那个生意人的空位。孩子遇到难解的题目，同事感叹：“要是娅凝在就好了。”
这么温馨的感叹背离了上周娅凝请假之初的刻薄议论。
那时，大家认为娅凝太任性，接近三十岁的年纪，行事居然同孩子一般不管不顾。工人们为歇岗忧心忡忡时，她却宁愿舍弃一个月的奖金请长假。她的精神问题被隐晦含蓄地提及。因为在娅凝没有亲自呈递的情况下，领导痛快地签了请假单是不合情理的。
小叶当属跟娅凝要好，但由于两人若即若离，同事们也从不避讳在小叶面前谈论娅凝，就跟谈她的相亲那样。娅凝当初来这里的缘由，像被风吹破的窗纸揭开了。
虽然在他们整天浩瀚的话题中，关乎娅凝的只占有极其渺小的部分。但有的话听起来依然扎耳。于是，小叶的内心又在为娅凝争辩了：“娅凝绝对正常。比在座的每一位都正常。”她缺少勇气把这样的话说出口，只能在议论声中一言不发。她也怕争辩无异于扩大，众人之口会将精神这个词反复揉磨。她更没勇气得罪他人，破坏办公室里的基础和谐。
枝叶茂密的梧桐遮住了本来会从窗口直射进来的艳阳。电脑前的那面小镜子，洞照着阴暗的墙角。小叶琢磨，那个位置是不是娅凝刻意挑选的？娅凝像个小动物蜷缩在地洞里，她的皮肤因免遭日晒而保持着白皙。在装空调前，小叶就提醒工人，勿要装在娅凝背对的窗口上。这样她的背会受不了。
待娅凝休假回来后，她会察觉到办公室变得清凉了吗？以她漠然的态度，即使发现了也不会询问其中的周折吧。
这天下班后，小叶男友从市区归来，无所事事的两人在办公室里玩了会儿扑克。一边不计输赢地打着牌，小叶一边想，等他们一同去市区工作她会租一间电器齐全的屋子。筹划未来振奋着小叶。
也许是没什么其他烦恼，小叶忍不住把围绕娅凝精神问题的议论转述给了男友，她习惯于把每一个思想活动都向对方坦白，只有在男友面前才容许自己表现出对娅凝“病”的好奇。
“她对别人没有伤害。”男友说。看得出来，他也十分反感这栋楼里嚼舌根的恶习。
小叶点了点头，心中冒出些许愧疚。名义上跟男友说私房话，本质却也参与了飞短流长，冒犯了娅凝。娅凝一定不喜欢别人拿她当谈资，尤其是小叶。
到了九点钟，门卫来催他们离开单位。两人怀着轻松的心情，散着步爬上宿舍楼大坡。坐落在半坡的幼儿园影影栋栋。这个白天里闪耀着红黄色块，镶嵌着俏皮大字的楼体，在夜幕中显得格外肃穆。围墙遮住一楼和操场，周围的居民楼投来星星点点的灯光。从灰色铁门的门缝可觑见大型玩具的侧影。
和男友迈着缓慢的步子，小叶盯着幼儿园，蓦然，娅凝前不久在办公室里的一段描述回到了她的耳际：
“……有个小朋友，拉在裤子上，阿姨扒下他的裤子，泼了盆水，用拖把拖上去，唉……我现在每次用拖把拖地，都能想起那位小朋友的屁股……”
当时，同事们听了大笑。娅凝也笑得十分开怀。
而在褪去色彩的幼儿园面前，集体的欢笑远去时，小叶回想起来却一点也不觉得滑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