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曾想,那江流儿,十六年后一跃成为牟枝河畔乃至整个皇朝的第一美人。
既是美人,便该有美人的秉性。流落红楼十六载,五岁登台献艺,十二岁夺牟枝河上花魁称号。十三岁起成了清倌,艳名随着那才艺传遍大江南北。名声大了,美人儿该有的矜持也就扎了根。
上舫需千金,闻声亦千金,识颜同样得千金,唯独那风流韵事,无价。
于是乎,当雉姬的名号传遍天下时,雉姬的坚持,也成了众人唏嘘的焦点。
也正是因着那坚持,所以,当时隔四年后雉姬抛出艺斗选良人入幕时,中京城炸了锅。不,炸了锅的,又岂止是中京城?上京城的达官显贵,中京城的商贾才子,甚至下京城的风流雅士,蜂拥而至。
只为四月初七日。
而在那之前,先炸锅的,是花船红楼。
红楼红楼,起个雅俗共赏的名号,端的便是船上的姑娘们各怀千秋,雅俗皆可入。这会,就在那摇曳一方的漫天红幔里,飘出的是花凤凰的迭声抱怨。
“雉姬,你当真是疯了不成!”
年近不惑却风韵犹存的花凤凰,抱怨声里有三两泪光显。风月场里滚打摸爬数十载,看透了世间冷暖,满身铜臭里却依旧割舍不掉那最后一点为人母的善。纵使满船的姑娘都要唤她一声妈妈,纵使那唤着妈妈的满船姑娘瞧在眼里也不过等同一张张银票,却独独撇开一个唤作雉姬的女儿。
那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女儿,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的女儿。那拼尽一生不愿教其步了后尘的女儿。
如今,羽翼丰满了的女儿呵,竟是急着要脱了她的保护跳入火坑!
“安安稳稳地做你的清倌儿,过些日子,妈妈寻到好人家了,送你嫁过去,从此离了这火坑,岂不是独好?为何,为何!”
真正是声泪俱下。
“我辛苦养了你十七载,为的,只是能教你有个好命途。雉姬啊雉姬,你怎的就忍心踏践了娘的苦心!”
“娘。”
柔柔一声叹里,数不清的落寞寂寥。雉姬,那个顶着天下第一美人儿名号的女子,脱去红楼的出身绝色的容颜,有的,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姑娘该有的懵懂心。
“我找到他了。”
一语出,教花凤凰的抽泣半途哽住。
“当真?”满腔子的难以置信。
“嗯。”
眉眼里有温柔的雉姬,徐徐转了颈子望向舫外漫天红帐,笑凝在唇。
“一眼瞧见了,就知道,是他了。疯便疯了罢,我甘愿。”
花凤凰便没了言语。
一如十七年前的心间一动救下婴儿,花凤凰坚信,那婴孩,是上苍的礼赐。因着坚信,所以付出全部。也因着坚信,所以,在女儿四岁时终于肯开口讲话却先冒出“这一世,我为还债而来”时,不显惊惶不显惑。坚信女儿命中注定不会是寻常女子,便在坚信中多宠溺与纵容。纵容女儿为寻飘渺前世而时时奔去上京城,纵容女儿抛头露面坐上清倌儿位夺了花魁名。
可那纵容,也仅止于此。一入风月场,万劫不复。
那无迹可寻的飘渺前世与罪孽,岂能用今生的一世幸福做代价?
“我不同意!”花凤凰颤了身。“雉姬,你是我的女儿,我不会也不能亲手推你入火坑!”
“娘。”
雉姬双膝一软,结实跪在地上。扬了头,绝色容颜上更多决绝。
“我不知前世欠了他何等债,也不想去探寻。女儿只知,瞧见他时,胸膛里这颗跳动多年的心就生了狂乱。只为他,女儿的心在说道着,要去追寻他,爱恋他,哪怕是用一世幸福而换,也无妨。娘,您就应了女儿这最后一次无理要求罢。娘,娘,娘!”
低头望向一脸决绝的女儿,花凤凰心碎神伤。
“我不拦你,雉姬,娘只能做到这一步。若天可怜见,就教你得偿所愿。”
若,天可怜见。
四月初七。
牟枝河畔人涌攒动。不为其他,只因着今儿是花魁雉姬招贤之日,中京城内的轰动,大抵胜过天子登基时。天甫亮,早已有人围在牟枝河畔,只待花船靠了岸。
于是,就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中,花船红楼缓缓泊在了岸边。
人群里生了一阵骚乱。
花船上终日摇曳的红幔方停歇,便有个丫鬟模样装扮的女子掀了幔子探出身来,浅笑吟吟中四下里扫视一番,菱唇轻启,玉珠娇嗓出了声。
“吉时到。各位官人,有心角逐的,便近前一步且听我家小姐出题。对上者,既可上舫。”
人群里又是好生一番骚动。丫鬟也不急,依旧笑吟吟地瞧着,但等众人静下来了,这才转了脸朝舫内微颔首,彼时,便有另一道轻嗓柔柔传来。
“三月初三日。”
一语出,惊了天下人。且不说那柔柔软嗓教人酥了筋骨,单是那古怪话也教众人吃上一惊。道是词牌却不见如此调,若说猜谜又没个前因后果。于是乎,一时间,岸上鸦雀无声,徒留众人面面相觑。
见状,小丫鬟居然也不惊奇,只拿含笑的眸子四下里瞧,间或露出点俏皮笑。
众人愣了半盏茶的光景,有按捺不住的主就跳将出来,不解里更多不甘。
“这就是今儿的题?”
“这就是今儿的题。”小丫鬟笑语。
一下教欲欲跃试的众人如遭泼头冷水。
“三月三,那时节,惊鸿一瞥。推杯换盏里,动了心弦三两。百转千回处,恨日西斜。风梭梭,影娑娑,叹身不得前。问卿,几何?”
一道亮嗓便在这时插了进来。众人吃愣,愣过后下意识寻了那声音望去,便瞧见摇扇缓步而来的男子,身后长随亦步亦趋。
“三月三,那时节,误认天人。对酒当歌时,心下涟漪万千。梦里千百度,长夜依稀。夜凄凄,月期期,罗衾难耐寒。问卿,几何?”
两阕吟完,恰好穿过人涌立在当前。那般倜傥的男子,那般耀眼的光彩,登时就将众人踏在了脚下。小丫鬟似笑非笑地看来,半晌,这才稍欠了身冲着红幔里低声耳语。少顷,复又直了身望过来,笑意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