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人提着大包小包的回了皮影戏台前,满眼里是笑气腾腾的稚童,哪里还能瞧见花儿一朵?
花未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从哪里生出了那般大的耐心。
一直跟在那人身后,看着她进当铺,走出时发髻上唯一的珠钗没了踪迹。看着她进米铺,走出时怀间多了小包的梗米。看着她进药铺,走出时手间多出的小包药材。如此刺目的当铺米铺药铺,却敌不过那人福态的腰身。
刺目到,想要挖开那人的肚腹剖出其间的血肉,挫骨扬灰。
后来,还是硬生压下了心间的熊熊火,屏了气息尾随那人一路缓行,直到最后入了那小小别院。藏在市井深处的庭院,是个可以用来隐匿行踪的场所。
同样的,适合滋生谜恨。
追来的花未,以为会在那院里瞧见朝思暮想的人儿,结果却是失望。失望之余倒又豁然开朗,哈,都已经潦倒到需要典当来度日,若还有那人在,又怎会如此落魄?
该,该了!
合该被抛弃了落魄至此。
却总压不下心头那一口恶气。居然有了骨肉,居然,居然能有那人的骨肉?身怀六甲盼君归的人本该是她言花未,怎么就能变成那一文不值人尽可夫的花楼女子?
心口烧的那把火让花未理智全失。心下里一直在说着可恨可恨,无声深处里却还是有微弱声音在浅吟着,妒,妒火。
是了,妒忌,妒忌得狠了。本该是属于她的男人呢,冬月里就要同饮合卺酒的男人,不肯执她的手,不肯相拥,却留给别的女人骨血。
怎能不恨?
所以,纵使瞧着那人沦落到如此凄惨地步了,还是解不得心头恨。
“往日里身价千金的花魁雉姬,怎么就能到这种凄凄惨惨的地步?”
深知言语亦可作利器的花未,妒与恨交替充斥心头的花未,耐心终于在瞧着那人费力汲水淘米时消失得干干净净。自暗处现了身,居高临下地站着,鄙视着,花未突然就觉得多日来的委屈有了可以发泄的出处。
“本当那画船上的一把火让你变成灰,想不到,你竟是命大得狠了。”
扶着腰身慢慢转回脸来的雉姬,没见多少惊惶,只是微垂首时视线略带慌乱地跳了开。
“言小姐。”
“你为什么没死?”
明知不会有回答,私心里大约也没想着得到答复。呢喃自语的光景里,人已经慢慢走上了前。抬手作势向前探时,雉姬早已一步后退开,双手死死护住了腹。
“你怕什么?”花未挑眉,似笑非笑。“我只是想要摸摸你的孩子。更何况,我若要杀你,你觉得,自己能避得开吗?”
话刺耳得很,可也是不争的事实。知道自己躲不掉了,雉姬只能藉由倚靠在墙的姿势稳住摇摇欲坠的身,贝齿紧咬了唇,面上血色全失。
“言小姐,我只想把这孩子生下来。”
“然后呢?”花未紧紧相逼。
然后?然后从此浪迹天涯漂泊余生。然后自此别了那人只与骨血看尽寂寥悲秋。然后,此生无爱。
无见。
这些个然后,大抵会是宰相府的小姐希冀的然后。知道说了能教那小姐开心的所谓然后,或许能换回苟延残喘的机会,可,话到了唇边,居然就没了说出的气力。
那些然后,不是她雉姬想要的然后。
她要的然后,是一家三口闲云野鹤样的活。
“不肯说?我代你说。”花未狰狞了容颜。“然后,母凭子贵的你,从此与他幸福一生!”
“言小姐,我只是爱他,这没有错。”
“错就错在你爱的人是我的男人!”
凄厉样的嘶喊声里,花未猛地拔出随身匕首就冲了上来。
“雉姬,你怎么敢动我的男人!”
知道躲不过,雉姬索性舍了再躲的心,只蹙眉闭目静待最后时刻。却没有意料中的痛楚亦或者生命流逝时的恍惚。只有静,静到诡异。
下意识睁开眼,这才惊觉,本该冲上来取了自个儿性命的人,居然就似没了知觉样瘫软在男人怀中,藕臂荡来荡去的,了无生气。
而那男人,雉姬觉得,与其出现了,倒不如真个没有相见才好。
“本来,我们该是有欢喜的一日。待她瞧够了皮影戏,就去摘星楼上好生休憩一番。这大半年里,哪里曾瞧见过她露出欢笑?今儿总算能轻松些了,却被你毁得彻底。”
话明明是对着雉姬说道,人却只愿冲着花未展露笑颜。柔柔软软的嗓音里,满溢的浓情教明为外人的雉姬也能品出泰半。
同样是柔柔软软的嗓音,听在雉姬耳中,就有了风雨欲来的暗涌攒动。
川夷抬了头。
“我说过,三日,离开上京城。你,是当我在赘言?”
“我不能走。”雉姬咬紧了牙关逼出话来。
也不会走。
就是死了,也不走。
“是吗?”
叹息样的嗓音轻轻传了来。不等雉姬反应过来的,那人居然就稳稳立在了身前。眼看着那人自始至终不曾松开过环抱的宰相府小姐,雉姬偏就是能确定了,眼前的男人,纵是不用出手,依旧能有无数种法子要了自个的命。
“真个儿就不怕死吗?”叹息再起。
雉姬别开脸,决绝地闭上了眸。
世界是一片白雾。
与其道是白雾,倒不如说是一片白烟来得更贴切些。一路追着那歪斜的身子疾奔,每每眼瞧便要追上时,却又在下一刻顿失了身影。追得久了,直待东方都发了白,也不知追出了多远,却始终与那小小身影错失十步之遥。
直到最后,停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山丘处。说是山丘,倒更似小小土坡。川巳跃上土坡再纵身而下时,眼前世界便成了一片白。一圈一圈的烟雾,活了样缓慢游走在周遭,掩蔽了日华,也一并遮挡了方向。心知是中了圈套的川巳,索性握紧了利刃顿住了身。
然后,静待。
该来的终究会来。
也就在这一片目不视物的白烟中,时间似乎都被定住。静,死一样的静,却又里外溢着寒意。似乎,有些什么隐在那白烟中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