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春尽。
初夏时节,风里夹带了几丝暖意,却不至教人难熬。雉姬却总觉自个儿早早就开始了苦夏。人变得懒懒洋洋,身子也倦怠,只恨不得镇日躺在床上补眠。这一日,午膳时实在没了食欲,索性将满桌的饭食原封不动撤下去后扑进床榻里就是一番猛睡。
却总睡不踏实。
昏昏沉沉里醒来时,瞥着窗外不过是日西斜。明明睡了几个时辰,却还是倦,斜靠在床边半晌不愿动。也就是在斜靠的片刻里,陡然就觉哪里生了古怪。想了许久才惊觉,船上太过安静了些。
花船红楼,撇开这一身船骨,毕竟还是风月场,日日里笙歌燕舞定是少不得的。虽说雉姬随了川巳后便已不再出房见客,但船上也不光只有她雉姬一人,每日里的鼎沸人声还是响的很。今儿,眼瞅着已经过了开场时辰,船上却静的恍若无人。
怪,里里外外的怪。
念及此,雉姬便躺不住了。随手披件薄纱出了门,一路寻去船中正厅时,沿途竟是半个人都不曾碰见。等真个到了正厅推开门,一眼,雉姬愣在当场。
何以不曾有声响?只因那制造声响的主,这会儿正七零八落地躺翻在地。
死活不知。
而就在那一地狼藉中,通向二层的木阶上,稳稳坐着个陌生男子,懒懒斜靠在栏边,指上勾着玉壶,好不惬意。
“这酒,不错。”
听闻声响,男人却是懒得回首,反倒是高举了玉壶斜下灌酒,洒脱里不羁满溢。
若再见他一面,我会拿你这船上二十七颗脑袋泡酒。
雉姬心头一颤,当日贸然登门的宰相千金抛下的恶言清晰回荡。下意识扶住门栏稳住身躯,再瞥向那人时,雉姬总觉脊背上生了寒湿。
“他们……”
“安神散,只是分量足了些,大抵会睡三五日不得醒。”
男人终于肯回过首来,勾着玉壶的手亘在膝上,斜眼瞧过来,一点邪魅笑就浮出水面。
“难怪大哥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近了一看,倒真对得起那天下第一的名号。”
“大哥?”
无意识呢喃一番,再对上男人似曾相识的眉眼,雉姬总算明白过来。原竟是因着与那人有了血缘,这才有了三分相似的容颜。
“怎么,跟你厮守多日,就不曾提过自家情况?”男人歪首,英眉单挑。“就连我这最宝贝的小弟,也不曾对你提过?”
雉姬只能摇首。
“啧啧,真是个教人讨厌的主,是怕自个魅力不够怎的?藏着掖着的,连我都不肯介绍。”男人自说自话,笑得更欢。“川戊。”
既是那人的胞弟,又是个活络的主,怎么瞧都觉该宽心才是。雉姬却只觉心跳得厉害,甚至连脊背上的寒湿也变深重。
“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整船的人迷倒?
“你这是贵人多忘事,还是,只当往昔是笑话一场?”川戊皱眉。“前些日子,小花儿半夜跑来这船上,对你说道了些什么,忘了?”
一语出,惊得雉姬周身一颤。果然,该来的,终究还会来。
“川戊,你给我听着,若是那个贱人再见川巳一面,你就给我摘了船上二十七颗脑袋泡酒!若是少一颗,我拿你的脑袋充数!”
刻意捏了嗓子学那人说话的川戊,还好心配上娇嗔的面容,滑稽又可笑。只是瞧在雉姬眼里,却总也笑不出。
“后面那句是她吠我的,不用在意了。”川戊摆摆手,转瞬里又变成那个带点风流的翩翩公子。“记起了?”
雉姬只觉下一刻身子便能轰然倒地。
“那,美人儿,为了避免我的脑袋被小花儿拿去泡酒,可否允许你将二十七颗脑袋乖乖奉上?”
收了笑意的川戊,邪佞里多了狰狞。甚是无聊地晃了晃指上勾着的玉壶,再开口时,连带着嗓音都冰上几分。
“我可是迫不及待了呢。”
牟枝河上的花船红楼,曾经撩拨了天下人心的花船红楼,一夜之间,灰飞烟灭。那场烧红了半边天的火,一并燃尽了天下人心。多少风流儒客的唏嘘蹉跎,亦是随着漫天灰烬传遍天下。
所以,即便是在远乡僻壤,当风尘仆仆的两人踏进简陋客栈时,满庭的窃窃私语还是争先恐后地入了耳。
那一把冲天的火,烧了整夜呢。
是呵是呵,漫天的火光,黑夜里也亮得似白昼。
可惜了,整船的人,竟就没逃出一个。
最是可惜那花魁娘子呢,天下第一的美啊,竟就这么没了。
不绝于耳的唏嘘感叹,每个人都在感慨着那早早逝去的花魁红颜,所以,没有人会分了心思来打量安静坐在角落的陌生两人。自然,也不曾有人留意到,凝神听了多时的二人,悄然离去时桌上茶杯碎成了砺粉。
教人难捱的初夏时节。
抛了一切赶回中京城的川巳,再度站在牟枝河畔时,已经是三日之后。已经瞧不见传言里烧红了半边天的烈火,也寻不到曾经流连忘返的花船红楼。牟枝河上还有三两花船摇曳,还有红幔飞舞,却没有一只是他想寻的红楼。
没有他念的花魁雉姬。
什么都没了。
安安静静站在江边,脊背挺得直。没有人留意到那个安静站着的翩翩公子。既是有,也只当是举目远眺的人儿,大抵思量着该去哪只船上买回良宵。只有归藏,川巳的长随,清楚地知道,从不曾动过怒的主子,动了怒。
“归藏,你说,这世间,有谁敢擅自动我的宝贝呢?”
与其说发问,倒不如当做是那人的自言自语。问过,扬了头深深吐纳一番,唇角又生了三两笑。
“好重的风。有血腥,有怨念,哦?还有一丝夹杂幽昙香的酒味。归藏,你说,这世上,喜用幽昙香的,有几人?”
归藏沉吟许久,才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爷,那香,想来十分受用。”
“那,喜好幽昙又爱酒的主,你识得的,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