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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众望所归,胡雪岩担起为漕帮谋生路的大任(5)

这近乎一厢情愿的想法,胡雪岩自然也懂,认为不宜再说下去了,话越来越多,也越描越黑。因而又是笑笑不响。

“你倒真会笑!一笑、两笑、三笑了!”是不明用意的废话,但出之于她的口中,另有一种味道。胡雪岩斗口也是很在行的,随即笑道:“你倒是胜过秋香,可惜没有一个唐伯虎!”

这又有暗中见拒之意,妙珠心中自语:总有一天叫你脱不得身。这样想着,脸上便露了诡黠的笑容。

这让胡雪岩又起警惕,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凝神细看,妙珠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越使胡雪岩困惑,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清楚的:前嫌尽释!既然如此,就不必再瞎费什么工夫了,且丢开了再说。

回到席间,重又闹酒,一顿午饭,吃到下午四点才罢。妙珠道声“得罪”退了出去。接着便有个替妙珍收拾房间的心腹娘姨,进来使个眼色,将妙珍调到外面。这一去好久不见进来,冷落客人是娼门大忌,而况是这几位特客。所以胡雪岩等人,虽在海阔天空地闲谈,暗地里却都抱着一个疑团。

天快黑下来时,来了一班狎客,嘈杂的人声中有一句话听得很清楚,是她们那里的相帮在说:“二小姐收房间了。”

“二小姐”就是妙珠,“收房间”等于上海长三堂子里的“卸牌子”,是从良的表示。问津有心的那班狎客,一看名花有主,无不惘叹,少不得有人打听,是何豪客,量珠来换去了这一粒“妙珠”?相帮以“弄不清楚”作答。

别人不清楚,妙珍屋里的三个人,心中雪亮,古应春笑笑说道:“小爷叔!艳福不浅,到处有人留情。”

胡雪岩却笑不出来,“我不是假道学,用不着口是心非。人呢,当然有可取之处,不过我现在实在没有工夫来享这份艳福。”他看着刘不才说,“三爷,你来接收了去吧!”

“说笑话了!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刘不才大摇其头,“退一万步说,妙珠一片心在你身上,九牛拔不转,就算我可以接收也接收不到。”

“麻烦!”胡雪岩有些怨恨,“老古,一定是你替她做了狗头军师!你说实话,你替她出了什么馊主意?”

古应春想了一下,这样答道:“小爷叔,我劝你最好置之不理,听其自然,那就不会有麻烦,更不会有烦恼了。”

“这话倒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深深点头,“我就照你的话做。”“只怕不容易做到。”听他的话又翻覆,自然诧异,而且不满:“这话,我弄不明白!”“很容易明白!小爷叔,有道是:‘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我怕你心里抛不开。倘或如此,倒不如实事求是的好。”胡雪岩沉吟了一会,果然有些割舍不下,因而便无话可答了。

漕帮生计

就在这时候,到了一班客人,领头的是跷脚长根,其次是俞武成,再后面就是尤五跟他的那班江湖弟兄,殿尾的是杨凤毛和朱老大,挤得满满的一屋子,加上妙珍领着娘姨、大姐来招呼,乱得不可开交。

“小爷叔!”尤五避开古应春和刘不才,将他一拉,悄悄说道,“我有几句要紧话,想跟你说。看哪里有清静的地方?”

这得找主人,胡雪岩便又去问妙珍,她毫不迟疑地答道:“妙珠的房间空着。”

“不错!”胡雪岩倒想起来了,“妙珠是怎么回事?”听此一问,妙珍的神情很奇怪,瞟了他一眼,用又像埋怨,又像调侃的声音说:“我都要问胡老爷是怎么回事?”这样一扯开来,话就说不完了,事虽关心,苦于此时无暇深问,胡雪岩只说得一句:“回头再谈!”转身而去。将尤五领到妙珠原来的住处,进房便觉异样。古应春睡过的那张大铜床,衾枕皆已收起,只剩下一张藤棚,妆台上胭脂花粉,一扫而空,玻璃镜子上还蒙了个布套子,格外有股人去楼空,天涯何处的凄凉味道。

“唉!”胡雪岩不知不觉地轻轻叹了口气。尤五一天都在忙着商谈“大事”,不解所谓,便愕然相问:“小爷叔,你叹啥气?”胡雪岩是深感于这短短一天之中,妙珠由一念轻生到毅然脱出风尘,已经历了好一番沧桑,情动乎中,不能自已,但到底算是闲情,这时候何必去谈它?所以问而不答,只说:“你们今天跟长根谈得怎么样?”

“那是小事。长根自然是厉害角色,不过自己人面前,不作兴说‘法兰西话’——”

“什么?”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你说什么‘话’?”“喔,”尤五笑道,“这是最近夷场里流行的一句俗语。说洋文,英国话还有人懂,法兰西语,只听他舌头上打滚,不晓得他说些什么,所以说人自说自话,彼此永远谈不拢,就说他是说‘法兰西话’。”“这倒也妙。长根不说‘法兰西话’,说的什么话呢?”“说的老实话,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待他,他不能做半吊子。又说:吃不穷,着不穷,不长眼睛一世穷!这句话也很实在。大家都看上小爷叔了!”尤五用极郑重的语气说,“小爷叔,江南江北的漕帮,以后都要靠你老人家了!”

“言重,言重!”胡雪岩大为诧异,“怎么扯得这句话?”“我们商量好了!”尤五慢吞吞地说,“我们大家推小爷叔,做个军师,请你来发号施令。小爷叔,你不要打岔,听我讲完。”讲的是他们江南江北漕帮的一条自救自保之策。从洪杨乱起,河道阻塞,漕米改为海运以后,漕帮生计维艰,只是遍地烽火,各地纷纷办团练自保,朝廷焦头烂额,只顾军务,尚且不暇,自然无法来管漕帮的生计。这层苦衷,漕帮的头脑,无不体谅,因此各地帮口小弟兄闹事,他们都是好言相劝,共体时艰,但朝天一张口,家家有老小,总得要喂饱肚子才行。这就不是苦口婆心的劝导所能济事的。

因此,尤五、俞武成、跷脚长根还有另外一班漕帮管事的人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觉得唯一的办法是自己来寻一条生路。

“小爷叔!大家都佩服你是天下第一等的脑筋,这条生路,不但要你替我们来寻,而且要请你领我们来走。”

“啊!”胡雪岩吸着气,已感到双肩沉重不胜了,但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有三个字:想办法!

当然,尤五与他的同道,亦绝不会仅仅定下这么一个宗旨,便将千斤重担,不问青红皂白,压在胡雪岩肩上,他们也谈到过许多能够走、走得通的路。不过,这些想头,也大都是胡雪岩的启发而已。

“小爷叔,我们也谈过,第一,漕帮有船有人,不运漕粮,可以运别的东西,甚至于载客。现在难民多,有时要搭船觅个铺位,还真不容易。你说,这行生意好不好做?”

“当然好做。难处是怕官府不准。这,我来想办法。”“对啊!”尤五十分欣慰,“我们要请小爷叔来出头,就是这些关节,都要仰仗大力来打通。”“打不打得通,还不敢说。”胡雪岩又问,“你们还谈些什么生意?”

“丝、茶两项销洋庄,现在看样子是一定可以恢复的了。我们想集一笔资本,请小爷叔替我们来做。”

“这当然可以。不过我先要问一问,这两项生意,赚了钱,是私人的,还是公众的?”

这话问得尤五一愣,“是啊!”他搔搔头皮说,“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是请小爷叔来替漕帮弟兄想办法,如果赚钱公众分,当然没话说。不然,就只好搁在后头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五哥,”胡雪岩迟延了一下,终于问了出来,“我倒要请教,你的意思,是为公,还是——”

“我的情形,你晓得的,无所谓公私。有钱,老太爷的用度先提起一份,此外就是大家用,手长的多用几个,脚慢的少用几个。”

“这不是办法,你总要定个章程出来。不要说你是一帮之主,就是我自己的生意,对伙计们也要一碗水往平处端,大家才会心服。”

“是!小爷叔说得是。”尤五深深点头。“这件事你不妨请老古替你参赞。现在不必去谈它。丝、茶两项生意,当然要做的,不过应该还有别的,大家有饭吃的生意好做。等我空一空来替你们动脑筋。”

“是的。我先跟你说明白了,回头席面上,他们还有话说。”这一夜的盛宴,算是漕帮公众特请,虽非鸿门宴,但这顿饭也着实难吃,大家越是恭维,胡雪岩越觉责任沉重。所以一面谦虚,一面腹中寻思:江湖上行事,有时要“充”,不会的也得要大包大揽,满口答应;有时要“冲”,不管做得到做不到,硬做了去。但是,有时既不能充,更不能冲,一要诚实,二要稳健。像此时的情形,充对了、冲过了,未见得见好;充不好、冲不过,则误人大事,吃力而不讨好,不智之甚!

因此,他等大家的话告一段落,从容冷静地说道:“刚才尤五哥跟我说,承各位抬爱,我说不出推辞的话来。此刻想想,有两句话,一定先要向各位说明白。”

这不能不预先声明的两点苦衷是:第一,他个人的生意,以及招揽在身上的闲事很多,而且也都到了不容再拖,必须料理的时候,所以一时还无法为漕帮效劳;其次,他感叹着说:“做事容易做人难”,将来必不能尽如人意,希望大家谅解。

对于第一点,自是同声应承,提到第二点,尽管他措词委婉,仍有好些人觉得不安,尤其是俞武成,很费劲地申述,大家绝没有任何成见,希望他不要多心。胡雪岩对“麻布筋多,光棍心多”这句江湖上人人皆知的谚语,深具戒心,所以本来还想在这方面再发挥几句的,见此光景,也只好缄口不言了。

这一顿酒吃下来,已是斗转参横,除掉跷脚长根,其余都回到朱家歇宿。

尤五因为同里事毕,而松江、上海都还有许多事要等他去料理,决定第二天一早离去,特地到胡雪岩那里话别。不想一谈起来就没有完,胡雪岩一再催促,他总舍不得走,话虽多,其实以后有机会再谈亦可以,只是久别重逢,乍逢又别,觉得依依不舍而已。

就这样一谈谈到天亮,尤五索性直接上船,睡到松江。由于有他的朋友在一起,胡雪岩在礼节上不能不送行。河干握别,人已疲乏不堪,正待回朱家蒙头大睡,在一起的古应春眼尖,拉了他一把,急急说:“你看!”

终成眷属

注目看时,一顶小轿,如飞而过,只从两方镶嵌的玻璃小窗中,看出是个女人,却不辨是何面貌。

“是哪个?”“还有哪个?”古应春笑道,“请问在同里,还有哪个女人是小爷叔你关心的?”这当然是指妙珠,但古应春这样硬指他对妙珠关心,却使他感到有口难辩的委屈。就在这苦笑无以为答之际,只见轿子已转入一条小巷,他便脱口问了一句:“昨天搬出去以后,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也许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古应春怂恿着说,“去看看!”拉着走到巷口一望,果不其然,轿子已经停了下来。胡雪岩心想,既已如此,不如看个明白,因而不必古应春相劝,先就走了过去。到那里一看,首先触入眼帘的是,一幅簇新的朱笺,写着乌光闪亮的两个径尺大字:“胡寓”。

胡雪岩大为诧异,“老古,老古!”他慌慌张张地问,“妙珠也姓胡?”

“我不晓得。”“这就有点奇怪了!”胡雪岩狐疑满腹,“这样‘霸王硬上弓’的事!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回去倒要问问妙珍!”“何必那么费事?现在有妙珠在这里,为啥不问?”说着,古应春伸手便去叩门,胡雪岩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古应春拉起铜环“当当”地拍了两下。

黑漆双扉开启,垂鬟小婢正是妙珠身边的小大姐阿金。“胡老爷!”面团团像“无锡大阿福”的阿金,笑嘻嘻地说,“你莫非千里眼、顺风耳?一早就寻得来了。”胡雪岩无心跟她逗笑,只问:“二小姐呢?”“刚刚回来。”

一句话不曾完,妙珠已掀帘而出,布衣布裙,屏绝铅华,已俨然“人家人”的样子了。“古老爷,”她含笑迎客,“请里面坐。”说着,抛给胡雪岩一个眼风,作为“尽在不言中”的招呼。

这样的举止,是以胡家的主妇自居,胡雪岩心想:这就不必再问她的本姓了。如今要动脑筋的是,设法让她将“胡寓”这张朱笺取消。

这样盘算着,便声色不动地说:“你这房子,倒不错。难为你觅得着,说搬就搬,一搬就有合适的房子,倒真凑巧。”

“是啊,巧得很!”妙珠很高兴地说,“我领你们看看。”于是从前到后,走了一遍,最后到客堂落座。家具似是现成有在那里的,屋角堆着箱笼什物,还未整理。“今天还乱糟糟的,没有地方坐。古老爷,你下次来就好了。”妙珠又说,“做丝生意,总少不得要到同里来,如果没有地方落脚,就住在这里好了。这里,古老爷,你当它自己的家一样。”

“多谢,多谢。”古应春说,“如果到同里,一定来看你。”修行的话也不说起了!胡雪岩心里好笑,想挖苦她两句,又怕她动气,便忍住了。但嘴角掩不住那种近乎捉住人错处的笑容,使得妙珠忍不住要问。

“胡老爷,你笑啥?笑我做事顾前不顾后,是不是?”“顾前不顾后”五个字,不堪寻味,胡雪岩却不说破,只问:“你这房子是租,是典,还是买的?”“租的。”“房东卖不卖?”“卖也可以谈。”

“看样子,你倒像很中意这所房子。”胡雪岩略停一下说,“我看为了省事,我就买这所房子给你好了。”

“随你的意思。”“照我的意思,你先把‘胡寓’这张条子拿掉!”“不!”妙珠断然拒绝,“我姓胡,为啥不能贴那张条子?”“你将来不是要改做家庵吗——”“对,”妙珠抢着说道,“那时再换一张条子,叫做‘胡氏家庵’。”

“那也随你的便。反正天下姓胡的多得很,随你高兴姓啥就姓啥。”依然是拒人千里的语气,妙珠觉得他太过于薄情,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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