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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上下打点,在湖州撞上一位最佳合伙人(2)

“这容易明白——”湖州的生丝有个大主顾,就是“江南三局”——江宁、苏州、杭州三个织造局,三局规模相仿,各有织机七八百张,每年向湖州采购的生丝,数量相当可观。等洪杨战事一起,库款支绌,交通不便,三局的产量已在减少。江宁一失,织机少了三分之一,苏州临近战区,织造局在半停顿之中,就算杭局不受影响,通扯计算,官方购丝的数量,也不过以前的半数。加以江宁到苏州,以及江北扬州等地,老百姓纷纷逃难,果腹亦不易,如何穿绸着缎?所以生丝滞销,价格大跌,进了货不易脱手,新丝泛黄,越发难卖。

“真是!”胡雪岩笑道,“我只会在铜钱眼里翻跟斗,丝方面的行情,一窍不通,多亏郁四哥指点,不然冒冒失失下手,‘湿手捏着干燥面’,弄不清楚了。”

“我也不十分内行。不过这方面的朋友倒有几个可以替你找来谈谈。”郁四略停一下又说,“他们不敢欺你外行。”

“那真正千金难买。”胡雪岩拱手道谢,“就托郁四哥替我约一约。”

“自己人说话,我晓得你很忙,请你自己说,什么时候有空?我替你接风,顺便约好了他们来。”

“明天晚上吧!”胡雪岩又说,“我想请郁四哥约两位懂‘洋庄’的朋友。”

郁四心一动,“胡老板,你的心思好快!”他由衷地说,“我实在佩服。”

“你不要夸奖我,还不知道洋庄动不动,如果动洋庄,丝价跌岂不是一个机会?郁四哥,我们联手来做。”

“好的!”郁四欣然答道,“我托你的福。”“哪里?是我靠你帮忙。”“自己人都不必客套了。”郁四有点兴奋,“要做,我们就放开手来做一票。”

在别人,多半会以为郁四的话,不是随口敷衍,就是故意掉枪花,但胡雪岩不是这么想,江湖中人讲究“牙齿当阶沿石”,牙缝中一句话,比有见证的亲笔契约还靠得住。郁四的势力地位,已经表现得很清楚,论他的财力,即使本身并不殷实,至少能够调度得动,这样不就可以做大生意了?这个大生意有两点别人所没有的长处——自己的头脑和郁四的关系,两者配合得法,可以所向无敌。

因此,胡雪岩内心也很兴奋。他把如何帮老张开丝行的事,大致说了一遍,但没有提到其中关键所在的阿珠。

而郁四却是知道老张,并且坐过张家的船的,“原来是老张!”他说,“这个人倒是老实的。他有个女儿,长得很出色。”

既说到这上面,胡雪岩不能再没有表示,否则就不够意思了。但这个表示也很难,不便明说,唯有暗示,于是他笑一笑说:“开这个丝行,一半也是为了阿珠。”

“噢!”真所谓“光棍玲珑心”,郁四立刻就懂了,“你眼光真不错!”

“这件事还有点小小的麻烦,将来说不定还要请郁四哥帮忙,这且不谈。郁四哥,你看这个丝行,我们是合在一起来做,还是另设号子?”

“也不必合开丝行,也不必另设号子。老张既是你面上的人,便宜不落外方,将来我们联手做洋庄,就托老张的丝行进货好了。”

老张的丝行连招牌都还未定,已经有了一笔大生意,不过胡雪岩也很漂亮,“既然如此,将来我叫老张在盈余当中,另提一笔款子来分。”他说。

“这是小事。”郁四说,“胡老板,你先照你自己的办法去做,有什么办不通的地方,尽管来找我。等明天晚上约了人来谈过,我们再商量我们合伙的事。”

就这样素昧平生的一席之谈,胡雪岩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合伙人。离了碧浪春,不远就是恒利,那里的档手赵长生,早就接到了张胖子的信,知道胡雪岩的来头,接了进去,奉如上宾。

谈到本行,胡雪岩可就不如谈丝行那样事事要请教别人,略略问了些营业情况,就已了然,恒利的生意做得很规矩,但规模不大,尚欠开展。照自己做生意锐意进取的宗旨来说,只怕恒利配合不上。

做生意最要紧的是,头寸调度得灵活。他心里在想,恒利是脚踏实地的做法,不可能凭自己一句话,或者一张字条,就肯多少多少先付了再说,这样子万一呼应不灵,关系甚重。那么,阜康代理湖州府库、乌程县库,找恒利做汇划往来的联号,是不是合适?倒要重新考虑了。

由于有此一念,他便不谈正题,而赵长生却提起来了,“胡老板,”他说,“信和来信,说是府、县两库,由胡老板介绍我们代收代付,承情之至。不知道这件事,其中有什么说法,要请教。”

胡雪岩心思极快,这时已打定了一个于己无损,于恒利有益,而在张胖子的交情方面,足以交代得过去的折中办法,“是这样的,”他从容不迫地答道,“本地府、县两库,王大老爷和杨师爷商量结果,委托阜康代理。不过阜康在湖州还没有设分号,本地的支付,我想让给宝号来办。一则是老张的交情,再则是同行的义气,其中毫无说法。”

所谓“毫无说法”就是不必谈什么条件,这真是白占便宜的帮忙,赵长生既高兴、又感激,不断拱手说道:“多谢,多谢!”

“长生兄不妨给我个可以透支的数字,我跟里头一说,事情就算成功了。改一天,我请客,把杨师爷和户书郁老四找来,跟长生兄见见面。”

府、县衙门的师爷,为了怕招摇引起物议,以致妨碍东家的“官声”,无不以在外应酬为大忌。郁四在湖州的手面,赵长生亦是深有所知的,现在听胡雪岩是招之即来的语气,而且对郁四用稔友知交的称呼,便越发又加了几分敬重,于是他的态度也不自觉地不同了。

“当然是恒利请客。胡老板!”他双手放在膝上,俯身向前,用很清楚的声音问道,“我先要请问一声,不晓得府、县两库,有多少收支?”

“这我倒还不大清楚。照平常来说,本地的收支虽不多,不过湖州富庶,又是府、县两衙门,我想经常三五万银子的进出总有的。”

“那么,”赵长生想了想,带些歉意地说,“恒利资本短,我想备两万银子的额子,另外我给宝号备一万两的额子,请胡老板给我个印鉴式样。”

“好的!”胡雪岩原不想要他那一万银子的透支额,但谢绝好意,一定会使赵长生在心里难过,所以平静地又说,“至于阜康这方面跟宝号的往来,我们另外订约,都照长生兄的意思好了。”

“是!是!我听胡老板的吩咐。”“一言为定。”胡雪岩站起来说,“我告辞了。”

赵长生要留他吃午饭,情意甚殷,无奈胡雪岩对恒利的事,临时起了变化,急于要去安排妥帖,所以坚辞不肯,只说相处的日子正长,不必急在一时。然后订下第二天上午再见面的后约,离了恒利。

从恒利又回到了碧浪春,俨然常客,立刻便有好些人来招呼,胡雪岩直言问道:“我有要紧事,要看郁四哥,不晓得到哪里去寻找他呢?”

“有地方寻找,有地方寻找。”有个姓钱的招呼一个后生,“小和尚!你把胡先生带到‘水晶阿七’那里去!”

胡雪岩道过谢,跟着小和尚出店向西,心里在想,“水晶阿七”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呢?先得弄清楚了再说。

等他一问,小和尚调皮地笑了,“是个‘上货’!”他说,“郁四叔的老相好,每天在她那里吃中饭、打中觉。”

原来是个土娼,郁四哥看中的,当然是朵名花,“怎么叫‘水晶阿七’呢?”他又问。

“水晶就是水晶。”小和尚笑道,“莫非胡先生连女人身上的这个花样都不知道?”

一说破,胡雪岩自己也觉得好笑,便不再多问,只跟着他曲曲折折进了一条长巷,将到底时,小和尚站定了脚说:“胡先生,你自己敲门,我不进去了。”

“为什么?”小和尚略有些脸红,“郁四叔不准我跟水晶阿七见面。”他说。“原来如此!”胡雪岩拱拱手说,“劳步,劳步!”等小和尚走远了,他才敲门,应门的是个小姑娘,等他说了来意,立刻引进。刚刚上楼,就闻得鸦片烟的香味,揭开门帘一看,郁四正在吞云吐雾,大红木床的另一面,躺着一个花信年华、极其妖艳的少妇,自然是水晶阿七了。

郁四因为烟枪正在嘴里,只看着他招手示意,阿七替他捧着烟斗也不能起身,只抛过来一个媚笑。胡雪岩不由得心中一荡,怪不得郁四不准小和尚上门!他在想,这个媚眼勾魂摄魄,有道行的老和尚都不能不动心,何况“小和尚”?

一口气把一筒烟抽完,郁四抓起小茶壶喝了口茶,急急起身问道:“你怎么来的?来,来,躺一躺。”

等他说到这句话,水晶阿七已经盈盈含笑,起身相让。胡雪岩觉得不必客气,便也含笑点头,撩衣上了烟榻。“阿七!这是胡老板,贵客!”“郁四哥,”胡雪岩纠正他说,“你该说是好朋友!”“对,对。是贵客也是好朋友。”于是阿七一面行礼,一面招呼,然后端张小凳子坐在床前替郁四装烟。

“你怎么来的?”郁四又问。“先到碧浪春,有个后生领了我来的。”胡雪岩特意不提小和尚的名字。

“想来还不曾吃饭?就在这里将就一顿。阿七,你去看看,添几个中吃的菜!”

等阿七去照料开饭,胡雪岩和郁四便隔着烟灯,低声交谈,他直道来意,说要抽回禀帖,重新写过。

“怎么写法?”“恒利的规模不大,我想分开来做,本地的收支归恒利,汇到省里的款子,另外委托别家。”“你想托哪一家?”

“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了。”胡雪岩问,“郁四哥,你有没有熟的钱庄?”

“有!”郁四一面打烟,一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久,他才问道,“你的意思要我替你找一家?”

“是啊!”“假使换了别人,我马上就可以告诉你,哪一家靠得住。现在是你托我,话当另说,做钱庄你是本行,无须找我,找到我总有说法。自己人,你尽管实说,看我替你想得对不对?”

听这番话,郁四已经胸有成竹,为自己打算好了一个办法。这当然要开诚布公来谈,但以牵连着王有龄和杨用之,措词必须慎重,所以这样答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郁四哥。我跟王大老爷有一段特别的交情,杨师爷也相处得不借,不过公事上要让他们交代得过去,决不能教帮忙的朋友受累,这是我在外面混,铁定不移的一个宗旨。郁四哥,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啰!胡雪岩说这段话的用意,一则是为王有龄和杨用之“撇清”,再则也是向眼前一见成为知交的朋友表明,他不会做出什么半吊子的事来。郁四懂得这意思,所以虽未开口,却是不断点头。

“钱庄代理公库的好处,无非拿公款来调度,不过这又不比大户的存款,摆着不动,尽可以放出去吃利息。公款只有短期调动,倘或一时无法运用,那就变成白当差了。”

“嗯,嗯!”郁四说道,“我的想法跟你差不多。请再说下去。”“我的意思是想在这里买丝,如果行情俏,一转手有顶‘帽子’好抢。不过现在看起来不行了,而且既然跟你联手,我的做法要改一改,怎么改,要请教你。”“老实说,我也有家钱庄,我是三股东之一,教我兄弟出面。本地府、县两库,我如果想代理,早就代理了,就怕外头说闲话。所以我这家钱庄,现在也不能跟你做联号,公款汇划我决不能沾手。我在想,你何不在湖州设阜康分号?”

这原是胡雪岩的希望,但此时脚跟未稳,还谈不到,因而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

“你是怕人地生疏?”郁四转过脸来,看着他问。由这个动作,见得他很认真。胡雪岩心想,钱庄设分号不是一件说开张就开张,像摆个菜摊那么容易的事,既然郁四也是内行,其间的难处,他当然想过,倒要先听听他的再说。

“地是生疏,人倒不然,别的不说,光说有你郁四哥,我还怕什么?现在我跟郁四哥还是同行,我要请教,阜康这个分号,应该如何开法?”

“你这个分号与众不同。只为两件事,第一件代理公库,第二件是为了买丝方便,所以样子虽要摆得够气派,人倒用得不必多,你自己有人最好,不然我替你找。这是第一件。”

“第二件呢?”“第二件当然是本钱。”郁四说,“你这个分号本钱要大,一万、两万说要就要。但不做长期放款,总不能备足了头寸空等,所以我替你想,你索性不必再从杭州调头寸过来了,除掉府、县公款,另外要多少,由我那里拨。”

这是太好了!胡雪岩大喜:“承郁四哥帮忙,还有什么话说?我照同行的拆息照算。”

“不,你不能照同行拆息。”郁四说,“这一来你就没好处了。我们另外定一个算法。”

郁四所提的办法是有伸缩的,也就是提成的办法,如果阜康放款给客户,取息一分,郁四的钱庄就收半分,是八厘,便取四厘。总而言之,两家对分。换句话说,阜康转一转手,便可取得一半的利益。

世上真难得有这样的好事!但细想一想,阜康也不是不劳而获,要凭关系手腕,将郁四的款子用出去,否则他的钱再多,大钱不会生小钱,摆在那里也是“烂头寸”。

话虽如此,无论如何还算是胡雪岩占便宜,所以他连连道谢,但也放了两句话下来。

“自己人不必假客气,光棍眼里更是揉不得沙子,我老实跟郁四哥说,钱庄这一行,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敢说一句,别人的生意一定没有我做得活。既然郁四哥你挑我,我也一定会替郁四哥挣面子。”

“你这两句话倒实惠。”郁四慢吞吞答道,“我也跟你说句老实话,我自己的这班老弟兄,‘小角色’,做什么都行,就是做生意,没有像你老兄这样一等一的能干朋友,就有几个门槛外头的朋友,也算是好角色,比起你来,还差一截,再说,也没有跟你这样投缘。”

这完全是托以腹心的表示,胡雪岩倒不便再作泛泛的谦逊之词了,只答了两个字:“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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