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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用十万银子做五十万银子的生意(4)

“晓得,晓得!你放心。”她们姑嫂这一番对答,明显着还有许多没有说出来的话,因而等尤太太一走,阿珠随即问道:“五嫂说什么‘事缓则圆’?”“还不是你的事?”七姑奶奶想了想问道,“刚才谈了半天,你到底作何打算。人家倒不是不要你,你这样的人才,怕没人要?不过胡老板是到口的馒头不敢吃,你也不能硬塞到他的嘴里。”

这段话的前一半倒还动听,说到最后,阿珠又有些皱眉了,“七姐,”她说,“你的譬喻,总是奇奇怪怪的,叫人没法接口。”

“怎么呢?我说的是实话。心里这么想,嘴上这么说,一点不会有虚伪。”

“我晓得你待人诚恳。不过——”这该怎么说呢?世间有许多事是只能在心里想,不能在口中说的,这番道理阿珠懂,但讲不明白,只好付之苦笑。

“不过怎么样?”七姑奶奶倒有些明白,“怪我心直口快,说话不中听?”

这有些说对了,可是不会承认,“不是,不是!决不是怪你。”阿珠答道,“府上一家,五哥、五嫂,连你七姐待我,不能再好了。既然像自己人一样,原要实话真说。”

“那好!”七姑奶奶又忍不住了,“你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别人的事就当我自己的事一样,尤其是对你。我们现在长话短说,胡老板这方面,你到底怎样?”阿珠想避而不答,但办不到,想了一下,只好这样推托:“七姐,这件事是我娘做的主,将来总也还要问她。”“这话就奇怪了!你自己没有主张?”“父母的话,不能不听。”“唷!唷!你倒真是孝顺女儿!”语涉讽刺,阿珠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七姐!”阿珠用一种情商的口吻说,“你让我想一想。我明天早晨再跟你谈。”

七姑奶奶在家耳濡目染,对鉴貌辨色也是很在行的,一看她这神色,再要多说,就是不知趣了。于是立刻接口答道:“你慢慢想,慢慢想!等你想停当了,要怎么样做,我一定帮你的忙。”

“谢谢七姐!”阿珠拉着她的手说,“亏得是在你们这里,如果是在别地方,我连可以诉诉苦的人都没有。”

说这话,一大半是为了拉拢交情。其实在这时候,她就已有了无可与言之苦,七姑奶奶的心热,热得令人烫手,尤太太人很圆滑,看样子是为了利害关系,站在胡雪岩这边。此外就只有一个陈世龙了,这个人也差不多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这件事跟他去谈,是不是合适,却成疑问。就算跟他谈了,他帮着胡雪岩做事,要靠他提拔,能不能帮着自己对付胡雪岩,又成疑问。

千回百折的心事,绕来绕去,又落到胡雪岩身上。她觉得以后变化如何,犹在其次,眼前横亘胸中,怎么样也无法自我消除,而必得问一问的是:胡雪岩的变心,到底为了什么?

因此,这夜工夫,她的心思集中在第二天如何去找胡雪岩,同时如何开口问他?这样设想着,便如跟那“没良心的人”面对面在吵架,心里又气愤,又痛快。气愤的是“他”说不出个道理,痛快的是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等“骂”过了,她却又有警惕,不管如何,胡雪岩对她父母来说,是个无比重要的人物!世界上哪里去找这样慷慨的人?就算他自己能忍受这顿骂,旁人也要批评她恩将仇报。这样一想,阿珠气馁了,同时也更觉得委屈了,真正吃的是有冤无处诉的哑巴亏!

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又无法再睡。天气热,都要趁早风凉好做事,她身在客边,不能一个人睡着不起来。尤家倒不拿她当客人看,等她漱洗出房,厅里已摆好早饭,尤太太和七姑奶奶已端起碗在吃了。道过一声“早”,七姑奶奶看着她的脸说:“你的眼睛都凹下去了。一定一夜没有睡着,来,吃了早饭再去睡。”阿珠不做声,只看着早饭发愁。松江出米,一早就吃炒饭,她的胃口不开,只想喝碗汤,吃不下饭。“你们吃吧,”她说,“我不饿!”

尤太太一听这话,便放下筷子,伸手到她额上摸了一下,又试试自己的额头,皱眉说道:“你有点发烧,请个郎中来看一看吧!”

“不要,不要!”阿珠自觉无病,“好好的,看什么郎中?五嫂也真想得出。”

“那么先弄点药来吃。”尤家成药最多,都是漕船南来北往,从京里有名的“同仁堂”、“西鹤年堂”等等有名的大药铺中买了带回来。当时便用老姜、红枣煎了一块“神面”,浓浓地服了下去。出了些汗,觉得舒服得多,但神思倦怠、双眼涩重,只想好好睡一觉。

但她心里还有事放不下,想去看看她父亲,却又怕遇见胡雪岩,夜里所想的那一套,此刻整个儿推翻了,她自己都不明白,怕的是什么呢?是怕跟胡雪岩翻脸,以至于为她家父母带来纠纷,还是怕自己受不住刺激?甚至是怕胡雪岩面对面为难受窘?

精神不好,偏偏心境又不能宁静,烦得不知如何是好。想想真懊悔有此一行!不管怎么样,在自己娘身边,就算发顿脾气,哭一场,也是一种发泄。现在不但没有人可为她遣愁解闷,还得强打精神,保持一个做客人的样子,其苦不堪!

想想又要恨胡雪岩了!是他自己跟她父亲说的,让她到上海来玩一趟。带了出来,却又这样一丢了事,这算是哪一出?别的都不必说,光问他这一点好了,如果他说不出个究竟,便借这个题目,狠狠挖苦他几句,也出出从昨天闷到此刻的一口气。

这样想着,精神不自觉地亢奋了,于是趁七姑奶奶不在场,向尤太太说道:“五嫂,我想去看看我爹。请你派个人陪了我去。”

“那现成。不过你身体不大好,不去也不要紧,反正我们过几天就要到上海,那时候再碰头好了。”

“还是去一趟的好,不然我爹会记挂我。”说到这个理由,尤太太不便再劝阻,正在找人要陪她到老张船上,恰好陈世龙来了。“来得巧!”尤太太一本正经地向他说,“你好好陪了她去看她爹,拣荫凉地方走!她在发烧。”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尤家,拣人家檐下,阳光晒不到的地方走。

陈世龙照顾得很周到,三步一回首地探视,口中不断在说:“走好走好!”那样子既不像兄妹,又不像夫妇,引得许多人注目。阿珠有些发窘,心里嗔怪:又不是黑夜,路也很好走,何苦这样一路喊过去,倒像是有意要引人来看似的。

走出巷子,豁然开朗,临河是一条静悄悄的路。阿珠遥望着泊在柳荫下的船,忽然停住了脚,喊一声:“喂!”

陈世龙闻声回头,奇怪地问道:“你在跟哪个招呼?”“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你的话问得可要发噱?”“原来是叫我。有话说?”“自然有话说,不然叫住你做啥。”阿珠想了想问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话?”“什么话?听哪个说?”

“你是装糊涂,还是怎么?”阿珠有些生气了。“喔!”陈世龙才明白,“你是说胡先生。他的话很多,不知道你问的哪一方面?”“自然是说到我的!”

“这倒没有!只说要赶到上海去接头生意,过几天再来接你,这当然不大对!”

听得这句批评,阿珠心里舒服了些,“连你都晓得他不对!”她冷笑道,“说好了让我到上海去玩一趟,结果半路里放人家的生,这不是有意欺侮人!”说到“欺侮”,又想起胡雪岩的无端变心,顿觉百脉贲张,眼眶发热,一下忍不住,便顿着足,且哭且说:“他是存心好了的,有意欺侮我!有意把我丢在半路上!他死没良心!”

陈世龙有些发慌,也有些伤心。从湖州一路来,他下了许多功夫,谁知她一寸芳心,仍旧在胡雪岩身上。不过转念一想,他把已馁之气又鼓了起来,女人的委屈,最怕郁积在心里,朝思暮想,深刻入骨,那就不容把她的一颗心扳转来,像这样大哭大闹,发泄过了,心里空荡荡的,反倒易于乘虚而入。

因此,他默不做声,只把雪白的一方大手帕,递过去让她擦眼泪。这个小小的动作,不知怎么,在阿珠的心里居然留下了一个印象,同时也唤起了回忆,想起在湖州一起上街,他总是拿这样一方手帕,供她拭汗。

心无二用,一想到别的地方,便不知不觉地收住了眼泪,自己觉得有些窘,也有些可怜。拿手帕擦一擦眼泪,擤一擤鼻子,往前又走。

“慢慢!”这回是陈世龙叫住了她,等她回过身来,他又问道,“到了船上,你爹问起来,你为什么哭,该怎么说呢?”

阿珠想了想答道:“我不说,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不说可以,你爹来问我,我不能装哑巴。”“你——”阿珠这样叮嘱,“你只说我想家。”“好了。走吧!”

到了船上,老张果然诧异地问起,阿珠不做声,陈世龙便照她的话回答。

“那总是受了什么委屈,在别人家作客——”“跟人家有什么相干呢?”阿珠抢着说道,“尤家是再好都没有了,爹不要冤枉人家。”“那么是什么委屈呢?不然不会好端端地想家。”“我想,”陈世龙说,“大概是胡先生不让张小姐到上海去的缘故。”

“这你不要怪他。他跟我说过了,一到上海,碌乱三千忙生意,照顾你没工夫,不照顾你又不放心。等事情弄得略有些头绪了,再来接你,好好去玩两天。这话没有啥不在道理上,你很明白的人都想不通?”

阿珠一面听着,一面在心里冷笑,听完,愤愤地说道:“他这张嘴真会说!骗死人不偿命。现在也只有你相信他了。”

“怎么?”老张大为惊诧,看她不答,便又转脸来问陈世龙,“阿珠的话,什么意思?”

陈世龙自不便实说,但光是用“不知道”来推托,也不是办法,想了想,觉得最好避开,让他们父女私下去谈。

于是他说:“你问张小姐自己!”接着,走出船舱,上了跳板,在柳荫下纳凉。

“阿珠!”船里的老张神色严重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倒说给我听听看。”

怎么说?说人家不要我了?这话似乎自己作践自己,她不肯出口。如说胡雪岩变心了,话不够清楚,打破沙锅问到底,依然难以回答。因而阿珠觉得很为难。

“说呀!”老张催问着。想了半天,她答了这样一句:“我懊悔来这一趟的!”老张听不懂她的话,着急地说,“你爽爽快快的说好不好?到底为了啥?”

“你不要来问我!你不会去问他?”这个他,自然是指胡雪岩。老张有些不安,“怎么?”他皱眉问道,“你们吵了架了?”“人影子都没有看见,哪里去吵架?哼,”阿珠冷笑道,“见了面,倒真的有场架好吵!”“为啥呢?他对你有啥不对?”老张埋怨他女儿,“你的脾气也要改改,动不动生气,自己身子吃亏!”先听她爹的两句话,阿珠忍不住又要发火,但最后一句让她心软了,到底还是亲人!自己有这一双爹娘,总算“八字”不错。这样一转念,心境不由得变为豁达,提不起放不下的事,此时也提得起,放得下了!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不知不觉地受了七姑奶奶的感染,挺起胸来,摆出须眉气概,高声说道,“从此以后,他是他,我是我!我也不同他吵,吵不出名堂来的,他同我说话,我朝他笑笑,看他到晚来睡在床上,自己摸摸良心,难过不难过?”

怎么一下子决裂得如此?老张相当诧异,却还镇静,女儿许给胡雪岩,他原来就不大赞成,所以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他觉得也并不坏。

不过,事情要弄清楚,看阿珠的神气,可以想见胡雪岩有了很明确的表示。然而阿珠又说连“他的人影子都没有看见”,那么,“是不是他托人带了什么话给你?”他问。

“自然啰!不然我怎么晓得他的鬼心思?”

“不要开口骂人!”老张训了她一句,“不管怎么样,人家人是好的。”

“你跟娘当然要都当他好人,没有他,哪里会有今天?”这话对自己的父亲来说,是太没有礼貌了,老张又是带些狷介的性格,无法忍受说他贪图财势的指责,所以脸色大变。阿珠是顺口说得痛快,未计后果,抬头发现她父亲的脸,大吃一惊!再想一想,才发觉自己闯了祸,赶紧想赔笑解释,但已晚了一步。“你当我卖女儿?”老张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块铁,“我不想做啥丝行老板!上海也用不着去了,我们今天就回湖州。”阿珠没有想到她爹生这么大的气,也晓得他性子倔,说得到,做得到。一时慌了手脚,又悔又急,又恨自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哭,使得老张好生心疼,但绷着的脸一下子放不松,依然气虎虎地呵斥:“你哭什么?要哭回家去哭!”于是阿珠心里又加了一分挨了骂的委屈,越发哭,哭声随风飘到岸上,陈世龙听见了,不能不去看个究竟。看到阿珠用衣袖在拭泪,他又把他的手帕递了过去,一面开玩笑地说:“今天哭了两场了。”阿珠正找不到一句话可以开口,心里说不出的不对劲,恰好在陈世龙身上发泄,使劲把手帕往他身上一掷,白眼说道:“你管我?哭十场也不与你相干!”

看她拿陈世龙出气的语调、神气,完全是个娇憨的小女孩,老张不由得好笑,同时心里也动摇了,跟她生气,不就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然而拿眼前来说,就算陈世龙熟得一家人一样,到底是外人,应该客气,女儿失礼,他做父亲的应该有表示,所以赶紧向陈世龙说好话。

“世龙,你不要理她,疯疯癫癫,越大越不懂事了。”“张老板,你这话多说了的。”陈世龙笑道,“不是我这一来,张小姐的眼泪怎么止得住?”听这一说,阿珠便瞟了他一眼,撇着嘴说:“多谢你!”“好,闲话少说了。”老张脸色一紧,又谈到必须要谈的正事,“世龙,”他用迟缓而认真的语气说,“我们阿珠的事,你也晓得的,如今听说胡先生另有打算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她她不说,只会哭。你想来总清楚,倒说给我听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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