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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胡雪岩公事家事一把抓,三天之内事事妥帖(3)

这个承诺又是一条无形的绳子,把阿七捆得更加动弹不得,除了依旧数落郁四“没良心”、“老糊涂”以外,只提出一个条件:要郁四从今以后,不准女儿上门。

这如何办得到?不管郁四如何软语商量,阿七只是不允。于是非请胡雪岩来调停不可了。

听完究竟,胡雪岩笑着向郁四说:“这是有意难难你。郁四嫂是讲道理的人。”

这个手法叫做“金钟罩”,一句话把阿七罩住,人家恭维她“讲道理”,她总不能说“我不讲道理”,非要郁四父女断绝往来不可。因此,这时候又板着脸不响了。

“我现在才晓得,郁四嫂气的不是你,”胡雪岩这样对郁四说,“是气你大小姐。这也难怪郁四嫂,换了我也要气!想想也实在委屈,照道理,当然要你有个交代,不过说来说去一家人,难道真的要逼你不认女儿?就是你肯,郁四嫂也不肯落这样一个不贤的名声在外面。这就是山东的俗话:‘一块豆腐掉在灰堆里,弹不得了!’真正有苦说不出!”

这几句话,直抉阿七心底的衷曲,自己有些感觉,苦于说不出口,现在听胡雪岩替她说了出来,那一份令人震栗的痛快,以及天底下毕竟还有个知道自己的心的知遇之感,夹杂在一起,就如一盏热醋泼在心头,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一路哭,一路数落,但已不是吵架,完全是诉怨。郁四虽觉得有些尴尬,心里却是一块石头落地,知道大事已定。心情闲豫,应付自然从容,也不说话,只从袖中抽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让她好擦眼泪。

擦湿了一方手帕,收住了眼泪,阿七心里感激远多于怨恨,感激的是胡雪岩,站起来福了福:“胡老爷多谢你!费了你好半天的精神。”接着转过脸去向郁四说道:“好走了,麻烦人家胡老板好些工夫,还要赖在这里!”

“走,走!”郁四一叠连声地回答,“我先问你,到哪里?”“还到哪里?自然是回家。”“对,对!回家,回家!”郁四转身看着胡雪岩,仿佛千言万语难开口,最后说了这样一句,“我们明天再谈。”一场雷雨,化作春风,胡雪岩心里异常舒畅,微微笑着,送他们出门。走到店堂,迎面遇着黄仪,胡雪岩和他都有意外之感,不由得便站住了脚。

“黄先生!”阿七泰然无事,扬一扬招呼,“明朝会。”说着还回眸一笑,洋洋得意地走了。

大好商机

湖州之行,三天之内,胡雪岩替自己办了两件要紧事。第一件是约妥了黄仪,随他到杭州去办笔墨。黄仪改变了心意,一则想到外面去闯闯,二则是觉得跟了胡雪岩这样的东家,十分够味,当然也知道这位东家不会薄待,所以薪水酬劳等等,根本不谈。

第二件是进一步赢得了郁四的友谊。郁四自从跟阿七言归于好,他的颓唐老态,一扫而空,不再谈衙门里辞差的话,家务也不劳胡雪岩再费心,表示自己可以打点精神来料理。胡雪岩要头寸周转,除了已经拨付的那一笔以外,另外又调动了五万两银子,让他带走。“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为你这样的朋友,倾家荡产也值得。况且,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他这样对胡雪岩说,“你要头寸,只要早点告诉我,我一定替你调齐。”

有了郁四的十万银子和他的那句话,胡雪岩又是雄心万丈了。他目前最困难的就是头寸,在上海堆栈里的丝,搁煞了他的大部分本钱,阜康钱庄的生意,做得极其热闹,已成“大同行”中的“金字招牌”之一,但唯其如此,决不能露丝毫捉襟见肘的窘态,而海运局方面,正当新旧交替之际,亏空只能补,不能拉。在这青黄不接的当口,胡雪岩一度想把那批丝杀价卖掉,虽仍有盈余,但已有限,费心费力的结果变成几乎白忙一场,自是于心不甘,同时也不肯错过这个机会。左右为难之下,有郁四的这一臂之力,帮忙帮得大了。

“四哥!”他兴奋地说,“只要你相信我,我包你这笔款子的利息,比放给哪个都来得划算。我已经看准了,这十万银子,我还要‘扑’到洋庄上去。前两天我在杭州得到消息,两江总督怡大人,要对洋人不客气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一抓住必发大财。不过,机会来了,别人不晓得,我晓得,别人看不准,我看得准。这就是人家做生意做不过我的地方。”

说了半天是什么机会呢?两江总督怡良,郁四倒是晓得的,他是当权的恭亲王的老丈人,也算是皇亲国戚,如果有什么大举措,朝廷一定会支持他,然而对洋人是如何不客气?“莫非,”他迟疑地问,“又要跟洋人开仗?”

“那是不会的——”胡雪岩说,他听到的消息是,因为两件事,两江总督怡良对洋人深为不满,第一,小刀会的刘丽川,有洋人自租界接济军火粮食,这是“助逆”而不是“助顺”,就算实际上对刘丽川没有什么帮助,朝廷亦难容忍,而况对刘丽川确为一大助力。

第二是从上海失守以后,“夷税”也就是按值百抽五计算的关税,洋人借口战乱影响,商务停顿,至今不肯缴纳。商务受影响自是难免,如说完全停顿,则是欺人之谈。洋商缴纳关税,全靠各国领事代为约束,现在有意不缴,无奈其何!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不跟洋人做生意。“租界上的事,官府管不到,再说不跟洋商做生意,难道把销洋庄的货色抛到黄浦江里?这自然是办不到的,所以,再退一步说,只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也很厉害,内地的丝茶两项,不准运入租界。这是官府办得到的事。”

“我懂了!还是你原来的办法,”郁四点点头说,“那样子一来,丝茶两项存货的行情,一定大涨。这倒是好生意!”

“自然是好生意。”胡雪岩说,“丝我有了,而且现在也不是时候,收不到货。茶叶上面,大有脑筋可动,官府做事慢,趁告示没有出来以前,我还来得及办货。此外,我还想开一爿当铺,开一家药店,阜康也想在上海设分号。”

“老胡,”郁四打断他的话,“我说一句,怕不中听,不过我声明在先,绝不是我有啥别的心思,无非提醒你,事情还是你去做,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四哥,我们的交情,你这番表白是多余的。”话虽多余,不能不先交代,这就是江湖上的“过节”,其实就是郁四以下要说的话,也近乎多余,他劝胡雪岩说,一个人本事再大,精力有限,头绪太多,必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而且他的生意,互相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垮下来,不可收拾,不如暂时收敛,稳扎稳打。

这番话语重心长,见得郁四的关切,但胡雪岩自己何尝不知道?其间的利害关系,他远比郁四了解得更透彻,不过他自己足以应付得了,哪一处出了毛病,该如何急救,也曾细细策划过,有恃无恐,所以我行我素。只是郁四说到这样的话,休戚相关,虽不能听,亦不宜辩,因而不断点头,表示接受。

接受不是一句空话可以敷衍的,而郁四有大批本钱投在自己名下,也得替他顾虑。胡雪岩的思考向来宽阔而周密,心里在想郁四的话,可有言外之意?却是不能不问清楚的。

“四哥,你的话十分实在。当铺、药店,我决定死了心,暂且丢下。不过,我要请问一句,四哥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你这话也是多余的。”郁四答道,“我几时跟你说过假话?”“是的,是的,我晓得。”胡雪岩连连点头,“不过,我怕我或者有啥看不到的地方,要请四哥指点。你看,我们在上海的那批丝,是不是现在脱手比较好?”

“嗐!”郁四的神色和声音,大似遗憾,“你完全弄错我的意思了!你当我不放心我投在你那里的本钱?绝不是!我早就说过了,我相信你,生意你去做,我不过问。”

“四哥是相信我,结果弄得‘鸭屎臭’,叫我怎么对四哥交代?”“不要交代!要啥交代?做生意有亏有蚀,没话可说!只有‘开口自己人,独吃自己人’的才是‘鸭屎臭’,你不是那种人。再说一句,就算你要存心吃我,我也情愿,这话不是我现在说,你问阿七。”说着便连声喊着,“阿七,阿七!胡老板有话问你。”阿七在打点送胡雪岩的土仪,正忙得不可开交,但听说是胡雪岩有话问,还是抽出身子来了。“我昨天晚上跟你谈到上海的那批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郁四问。

“你说,那批丝上的本钱,你只当赌铜钿输掉了。赚了,你不结账,蚀了,你也睡得着觉。”听这样一说,胡雪岩既感激,又不安,听郁四的口气,大有把那笔本钱奉送之意,这无论如何是受之有愧的。但此时无需急着表白,朋友相交不在一日,郁四果有此心,自己倒要争个面子,将来叫他大大地出个意外。

于是他说:“四哥你这样说,我的胆就大了。人生难得遇着知己,趁这时候我不好好去闯一闯,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在这一刻,胡雪岩又有了新的主意,但决定等那批丝脱手以后,把郁四名下应得的一份,替他在上海买租界上的地皮。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细细想去,第一,不受炮火的影响,各地逃难到上海租界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市面当然要兴旺;第二,朝廷对洋人不欢迎,但既然订了商约,洋人要来,不欢迎也办不到。“五口通商”只有上海这个码头最热闹,一旦洪杨之乱平定,逃难的人会相携还乡,但做生意的人,是不会走的。所以,趁现在把上海租界里那些无甚入息,地价便宜的苇塘空地买下来,将来一定会大发其财。不过,这是五年、十年以后,如果有闲钱无甚用处,不妨买了摆在那里,像自己现在这样,急需头寸周转,就不必去打这个主意。

“老胡!”郁四见他沉吟不语,便即问道,“你在想啥?”“还不是动生意上的脑筋。”说了这一句,胡雪岩才想起郁四劝他的话,自然不宜再出花样,因而自己摇着手说,“不谈,不谈。是空想!”

“不要去多想了!我们吃酒,谈点有趣的事。”趣事甚多,胡雪岩讲了七姑奶奶逛堂子的笑话,把阿七听得出了神。郁四也觉得新奇,表示很想会一会这样一个“奇女子”。“那容易得很!”胡雪岩说,“只要你抽得出空,我陪你走一遭,尤家兄妹一定也会觉得你很对劲。”“真的,”阿七接口向郁四说,“你也该到外头走走,见见世面。年纪一大把,乐得看开些,吃吃喝喝,四处八方去逛逛,让我也开开眼界。”

这番怂恿把郁四说动了心,平生足迹不出里门,外面是怎么样的一个花花世界,只听人说,未曾目睹,到底是桩憾事,如果能带着阿七去走一走,会一会江湖上的朋友,也是暮年一大乐事。只是怎么能抽得出身。

因此,他又想到衙门里的差使要找个替手这件大事,“老胡,”他毫不考虑地问了出来,“上次我跟你谈过的,想叫小和尚来当差,你可曾问过他?”

“还不曾问。”胡雪岩心想,陈世龙大概不会愿意,而且有阿七在,陈世龙也实在不宜过分接近郁家,再为自己打算,也难放手,所以索性再加一句:“我想不问也罢。我看他十之八九不肯!”

“那就算了。”郁四惘惘地说,“我另外物色。”这两句对答,使得阿七深为注意,在过去,如果谈到陈世龙,她立刻会插嘴来问,但自从有了那两番私晤,倾诉心曲的经历,变得“做贼心虚”,在郁四面前,处处要避嫌疑,所以当时不敢搭腔,过后才找个机会,悄悄问胡雪岩是怎么回事。

阿七做媒

胡雪岩也正要有这样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好问她一个明白,因而说明其事以后,紧接着便是这样一句:“郁四嫂,我有句话,不晓得能不能问,问了怕你不高兴,不问,我心里总不安稳。真正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七是很聪明、也很爽荡的人,微微红着脸说:“我晓得你要问的是啥,那件事我做错了。不过当时并不晓得做错。”

“这话怎么说?”胡雪岩觉得她的话很有意味,“是你跟郁四哥讲和以后,才晓得自己错了?”

“是的!”阿七羞涩地一笑,别具妩媚之姿,“想想还是老头子好,样样依我,换了别人,要我样样依他,这在我,也是办不到的。”胡雪岩觉得以她的脾气和出身,还有句话提出来也不算太唐突,所以接着又问:“那么你去看世龙之前,是怎么个想法?”一听这话,阿七有些紧张:“小和尚把我的话,都告诉你了?”这下胡雪岩倒要考虑了,看阿七的神气,是不愿意让第三者晓得她的秘密,如果为了叫她心里好过,大可否认。只是这一来,就不会了解她对陈世龙到底是怎么一种感情,想一想,还是要说实话。

于是他点一点头,清清楚楚地答道:“原原本本地都告诉我了。”阿七大为忸怩,“这个死东西!”她不满地骂,“跟他闹着玩的,他竟当真的了!真不要脸!”这是掩饰之词,胡雪岩打破沙锅问到底,又刺她一句:“你说闹着玩,也闹得太厉害了,居然还寻上门去,如果让阿珠晓得了,吃起醋来,你岂不是造孽?”

“那也要怪他自己不好。”阿七不肯承认自己的错处,“无论如何香火之情总有的。那时候我心里一天到晚发慌,静不下来,只望有个人陪我谈谈。他连这一点都不肯,我气不过,特为跟他噜苏,叫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说着,她得意地笑了。

这番话照胡雪岩的判断,有十分之七可靠,不可靠的是她始终不承认对陈世龙动过心!然而事过境迁可以不去管它,只谈以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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