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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陶土与粪土(11)

侯恩少尉用手摸了一下卡宾枪的弹盒,拆下了又咔嗒一声重新装上,好大的一双手就这样端着支短家伙,把枪口对着丛林。他的心境复杂极了,其中有些情绪属于亢奋之列,有些情绪则可归于灰心一类。想了这许多办法,稳扎稳打取得了不小的进展,如今猛一下子却说不定已经落得全线崩溃,可他们的吉普车还在这儿乱转,好像一根神经拼命想附上一块肌肉、一个器官,好起到它神经的作用。将军有一次对他说过:“我喜欢乱,那就像试剂滴进了烧杯,一时泡沫翻腾,可不一会儿结晶体就分离出来了。依我说,乱,那才刺激。”

当时侯恩心里就想:这是抄袭名篇,拾人唾余罢了。将军哪能喜欢乱呢——只要他自己身在烧杯之中,他就喜欢不了。只有像他侯恩这样的人,真正一无干系,才提得起这份兴致。

不过话说回来,将军今天的表现还是不错的。侯恩记得,风雨的势头稍减以后,大家最初都打不起一点劲来。将军只是对沾满污泥的帆布床瞅了那么一眼,随手一抹,刮下一小团烂泥捏在手里。大家都叫狂风暴雨折磨得筋疲力尽了,然而将军却没有忘记采取对策,在人人垂头丧气,都只想悄悄去找个地方存身的时候,他向部下作了一篇情辞极其动人的讲话。说起来那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将军不能不挽回他这个指挥官的威信啊。

他此刻的举止谈吐又何尝不可理解。侯恩从他那种异样的温文、那种说话的声气,知道他现在一心无他,就只想着战事,想着这漫漫的长夜。这就使将军与过去完全判若两人,十足成了一根末梢尽露、一心只想寻个依托的神经。

对此侯恩固然感到钦佩,却也有些不快。这样一个心眼儿扑上去,也真有点不近人情,他真不明白将军是怎么办到的。他把手里的卡宾枪往上托了托,闷闷地直瞅着眼前的丛林。大路前面的拐弯处很可能就架着一挺日本人的机枪,更可能埋伏着几个日本兵,带了一两件自动武器,在那儿伺机打冷枪。说不定吉普车转过弯去,一下子就会挨上个一二十枪,他琐碎的探索,无谓的牢骚,由此而构成的这渺小的一生,也就得一笔勾销了。同车一并遭到意外的,一个也许是天才,一个是大到如达尔生这样出奇的傻大个,另外还有一个神经紧张的年轻司机,谁保证他骨子里就不是一块法西斯分子的料?就这样,一个转弯,全都完蛋。

反过来也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把人打死。只要他枪口一举,一扣扳机,就有人一腔喜乐哀愁——说不定还带着内心的一缕善念——一齐化为乌有。简直就跟踩死一只小虫一样容易,甚至还要更容易些。是了,他闷闷不乐就是这个缘故。一切都出了轨、乱了套了。当兵的在车场上大唱其歌(这事其实倒满有点意思,虽说有些幼稚,倒也表现出了一定的勇气)。自己呢,却跟着将军在这里赶路(在这灰暗一片、茫茫无边的丛林里,他们几个人不过是个小小的点子顺着一条线在移动)。可说不定哪儿还在进行一场战斗呢。他们不断听到的炮声、枪声、固然可能只是前沿的零星交火,算不了什么,可谁敢说这些零星的火力现在就一定不是集中在一处,打了一场小小的恶战呢?听这枪声、炮声,都谈不上有一点配合。黑夜把部队割得支离破碎,这样你一摊我一摊的,都成了七零八落的孤军了。

他又感觉到靠在他身上的那个分量了:达尔生好大的个头顶着他魁梧的躯体,使他有点不自在。过了一会儿,他就从衬衫的前胸袋里掏出一支烟来,东摸西摸的,想找火柴。

“抽烟不好吧。”达尔生叽咕了一句。

“车灯不是都开着吗。”

达尔生“嗯”了一声,也就不响了。坐在后座觉得挺挤的,达尔生把屁股轻轻挪了挪,心里很生侯恩的气:一个人占了这么大的座位,还要抽烟。达尔生只觉得心神不定。伏兵,他倒一点也不担心。遇上了,他自会沉着应付,相信自己绝错不了。使他上了心事的,是到达一五一炮兵团后面临的任务。他这种焦急的心情,正如一个笨学生就要去参加他所害怕的考试。达尔生是指挥部三处的处长,主管作战训练事宜,按理应该对作战形势了如指掌,至少将军清楚的他也应该都清楚,可是此刻手中一无地图二无记录,他简直两眼一抹黑。待会儿将军说不定要依靠他来做出决策,那可就要命了。他在座位上又扭了下身子,皱起眉头缩了下鼻子,把侯恩喷出的烟闻了闻,然后身子向前一探,凑上去跟将军说话——他自以为把声音放得很低,可是一张口却响得吓人一跳:

“长官,但愿到了一五一那里一切顺利。”

“是啊。”泥水一路飞溅,车轮呼呼飞转,将军只顾在想他的。达尔生那一声嚷使他感到刺耳。打开车灯行车已经有十分钟了,捏着把汗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他心里倒又发起愁来。要是那里电话不通的话,那就至少还得在泥泞里再坐上半个钟头的车,而且换个地方很可能还是联系不上——可说不定这会儿日本人就已经把缺口打开了。

一定要联系上!要是联系不上的话……要是联系不上的话,那就好比他一局棋下到中盘,让人把眼睛给蒙住了。对方下一步棋怎么走他还算得上来,能够对付,可是第二步、第三步,就不容易料得定了,他弄得不好就会走出空着,甚至败着。吉普车在泥泞中打了个弯,刚一转过弯来,车前的灯光就照见了一个士兵的惊异的双眼,原来路边是个机枪工事,工事里有个哨兵。吉普车开到了哨兵的跟前。

那哨兵大声吆喝:“好家伙,亮起了车灯跑大马路,你们存心不要命啦?”一看见将军,他马上眨巴着眼睛:“对不起,将军。”

“哪里,老弟。你说得对,这是不对,违反了我自己的命令。”将军说着微微一笑,那战士也尴尬地向他咧了咧嘴。吉普车离开了大路,拐上了去直属炮兵连营地的小路。四下是漆黑一片,将军下车后在原地停了会儿,先适应一下环境,然后用手一指:“防空帐篷在那边。”三个军官于是就在黑暗里举步走去,地面上根根蔓蔓没有清除干净,绊脚得很。黑沉沉的夜色又带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弄得三个人谁也没敢说话。到防空帐篷的五十来码路上,总共只碰到一个人。

将军撩开门帘,很不乐意地摸进了里面乌黑的隔光走廊。帐篷分明也刮倒过,落到过泥浆里,是事后重新支起来的。帐篷内壁还是泥糊糊的。他摸到隔光走廊的尽头,又撩开一道门帘,走了进去。只见一张办公桌旁边坐着一名士兵和一名上尉。

两个人马上站起身来。上尉说:“你有什么吩咐吗,将军?”

将军用鼻子嗅了嗅。帐篷里的空气潮湿极了,也污浊极了。他脑门上、脊背上早已沁出汗来。他就问:“麦克劳上校呢?”

“我这就去找,将军。”

将军拦住他。“慢,先等一等。我问你,你们这里跟二营电话通不通?”

“通啊,将军。”

将军松了一大口气。“那就请替我给二营挂个电话。”他点上了一支烟,向侯恩少尉微微一笑。上尉从军用电话机箱里拿起听筒,按着摇柄摇了三摇。“我们这儿打电话到二营得由炮二连转,将军。”

“这我知道。”将军的口气不好听了。将军唯有这方面的问题是谁也碰不得的,谁要给他谈这些他就不高兴:师里的作战体系,难道他还会有不清楚的?

不一会儿,上尉就把听筒递给了将军:“二营的电话通了,将军。”

“我找参孙[49]。”将军这个代号指的是赫钦斯中校。“参孙吗,我是骆驼。我此刻在‘扇轴红’。情况怎么样?你们那里跟‘极品白’‘极品蓝’电话线路通吗?”

“我是参孙,我们这里线路畅通。”对方的声音听来又轻又远,听筒里还有嗡嗡的杂声。将军嘴唇似动非动的,敦促了一句:“简单点儿说。”

赫钦斯说:“我们一直在找你,可就是联系不上。‘极品白’二号、三号,‘极品红’五号、七号,已经打退敌军的进攻。”他报了具体位置的坐标。“依我看那不过是试探性行动,今儿晚上敌人还会发动第二次进攻。”

将军应了一声:“对。”脑子飞快地转动,估计了一下可能出现的情况。看来那一带必须派兵去增援。四五九步兵团一营是他放在筑路队里、留作预备队用的,两个钟头可以赶到那里,不过他至少得从中留下一个连,加一个独立排,作为后备。敌人的进攻很可能会赶在他们到达之前。将军又合计了一下,最后决定一营只调两个连上去,留两个连备万一后撤时掩护撤退,同时把直属连、勤务连里可抽的班排都抽出来。他看了下表,已经八点了。他说:“参孙,我派‘潜力白’一号、四号由车队运送前来增援,二十三点左右可以到达你处。任务是和‘极品白’‘极品红’取得联系,就地待命。到必要时我自会下达命令。”他觉得问题现在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日军打算就在今夜发动进攻,全线进攻当然也极有可能,但是两翼肯定是他们攻击的目标。这场暴风雨一来,远役的部队势必已无法及时赶到集结地点,他的坦克要大批调集上来看来也不见得能够办到。他已不可能先行试探,寻找防守薄弱的阵地。地面泥泞,部队难免行动迟缓,远役势必只能选择几个目标猛攻,指望从中打开缺口。将军觉得这他能够对付。他就对着话筒说:“今天晚上我们的局部阵地将会遭到强攻,估计来势极猛。我要你一一通知前沿所属各部,命令他们坚守阵地。我们是决不会全线后撤的。”

“长官,你是说?”对方的声音里满含着狐疑。

“真要是给日本人突破了一两处缺口,让他们进来好了。缺口两侧的部队务必要坚决守住自己的阵地。无论哪一级指挥官,如果不顾大局擅自把部队撤下来,我就把他交付军法审判。进来的敌军自有后备部队会去对付。”

达尔生可听得傻了眼。他本来只有一个主意倒是打定了的,那就是,自己的阵地还建立未久,这黑夜方长,日军随时都可以来狠狠地捣几下,所以眼下最妥善的办法莫过于把部队后撤一二英里,设法避开敌军的进攻,拖到天亮再说。谢天谢地,幸亏将军没有来征询他的意见。因为他已经马上认定:将军的决策是正确的,自己的看法荒谬。

电话里又传来了赫钦斯的声音:“那我呢?有增援给我吗?”

将军回答他说:“给你‘电站’,二十三点半可以到达。你把他们部署在‘极品红’七号和‘极品红’五号之间,具体位置的坐标是:017.37—439.56;018.25—440.06。”将军完全是凭脑子里的作战地图择定这两个位置的。“我再从‘极品黄’十九号调一个加强排给你,作为额外支援。这支队伍先可以当搬运队使用,用以同‘极品白’建立横向联络,以后假如可能的话,再作为步兵支援调去‘极品白’二号或三号。看局势发展如何,到时候再作具体安排。晚上我就把临时指挥所设在这里了。”

这会儿他真是思路畅捷,决策快当,这些决定都出自直觉,所以他相信是错不了的。将军的心情之痛快,再也无过于此刻了。他挂上了电话,对侯恩和达尔生瞅了两眼,内心只觉得这两个部属叫他看着也喜欢,不过这都与他们个人无涉。他嘴里不禁叽咕了一句:“今天晚上就有得热闹喽。”眼梢里暗暗看见炮兵上尉跟那个士兵正呆呆望着他呢,简直把他当作神明了。他像是挺高兴似的,转过头来对达尔生说:

“我刚才答应赫钦斯要给他一个加强排。我决定把工兵爆破排派上去,不过还得从别的排里抽一个班给他们。”

“抽侦察排的怎么样,将军?”

“好,这个任务就交给侦察排吧。你这就把行军命令拟好了发下去,要快!”他点了支烟,扭过脸去对侯恩说:“少尉,我看你是不是去找几张帆布床来。”此时在他的眼里侯恩也一点都不讨厌了。

当夜随后就发生了战斗,达尔生建议从侦察排抽一个班加强工兵爆破排,这就是他对战斗做出的唯一的贡献了。

罗思正梦见自己在锦绣般的绿草茵上捉蝴蝶,米尼塔来叫他换岗了。他嘀嘀咕咕的,还想睡他的,可是米尼塔不依,只管摇他。罗思冒了火,叽咕起来:“得啦,得啦,我起来不就完了。”他翻了个身,哼了一声,两膝抵地把手一撑,爬了起来,摇摇脑袋。“今儿晚上一班岗要站三个钟点!”他想起来就胆战心惊,于是就闷闷不乐地穿上了靴子。

米尼塔在机枪工事里等着他。一见他来了,米尼塔就悄声说:“哎哟,今儿晚上才真叫吓人呢。站一班岗,活活就像熬了一辈子。”

“有什么情况吗?”

米尼塔向前面黑沉沉的丛林里望去。机枪外十码处是铁丝网,那还勉强辨得出,再往外就都看不清了。他轻声说:“我好像听见附近有日本人在悄悄活动,你可要听仔细些才好。”

罗思吓坏了。“真的?”

“难说。炮打了半个钟头一直没有停过。我估计前边在打大仗了。”他听了听。“你听!”轰轰的炮声挺沉,离这儿不过几里地。“准是日本人在进攻了。乖乖,我们排的那一个班上去,正好赶在火候上。”

“我看咱们这个班算是运气。”罗思说。

米尼塔的话说得轻极了。“唉,这也难说。弯腰屈背地在这儿放警戒,也不见得就那么好受。你待会儿就明白了。这样的夜晚,站三个钟头的岗真能叫你发疯。咱们谁能保证日本人就不会在前沿打开了缺口?——说不定还没等到你下岗,他们就已经打到咱们跟前来了。咱们这儿离前线才十英里。他们很可能会派一支侦察部队先摸到咱们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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