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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草木与幻影(10)

不,我都是从你这里得到了力量。他坐在那里,默然半晌。我跟你说了吧,其实呢,主意我倒是有一个,我打算去搞焊接这一行,这是一门新兴的行业,虽说新兴,可还是有些基础的。当然我也知道塑料啦,电视啦,这些将来最有发展前途,可是现在搞起来还没有多少把握,我读书少,在这方面缺少底子,这可是没有法子的事。

你这主意我听听好像还不错,乔艾。她考虑了一下。这虽然说不上是什么高级行当,可过两年你说不定就可以自己开个铺子了。

开个工场。

工场,对,工场,开个工场可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你就可以算个……算个企业家啦。

商量的结果,决定乔艾去读夜校,一年的培训这是少不了的。可是想起要上一年夜学,乔艾犯了愁。我这一上学,就不大能见到你了,恐怕一个礼拜只能见上一两次,不知道这事是不是可行。

喔,乔艾,你还不了解我,我打定了主意是决不会反悔的,我哪儿就会这么性急呢,你用不到为****这份心。说完轻轻地笑了,笑声是那样亲切。

他就开始了这一年异常艰苦的生活,白天在仓库里照常干一周四十四个钟点的活儿,匆匆吃过了晚饭,就拼命打足了精神,在课堂里或工场间里熬到深夜。每天总要到十二点钟才到家睡觉,第二天天一亮又得硬撑着起来。逢星期二和星期四,他上完课就去找娜塔丽,在她家一直要待到下半夜两三点钟,惹得娜塔丽的父母好生不快,自己的妈妈也闲话很多。

为了这事娘儿俩还争吵了几次。

乔艾,我对这个姑娘并没有什么意见,她也许是个极好的姑娘,可你现在还没有结婚的条件,为了姑娘着想,我希望你不要这就结婚。居住条件差了,她会不高兴的。

可这一点你就不明白了,这你就未免太小看她了,她也知道我们结婚以后生活难免要艰苦些,我们的眼睛又没蒙着。

你们都还是孩子。

妈呀,我今年都二十一啦,我这个做儿子的一向待你还不错吧?我拼了命干活,让我得到点小小的快乐、小小的幸福,也是应该的吧?

乔艾,你这话竟像是我做娘的小气,舍不得给你似的,你是个好儿子那还用说。我是巴不得世界上的欢乐一股脑儿都能归你,可你每天早出晚归,快把身体都累垮啦,还偏要硬挑自己挑不起的担子。儿啊(她眼眶里噙着泪水),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我是一心只希望你能幸福。到合适的时候,你成了家,我也欢喜,我只是希望你能娶上一个配得上你的妻子。

可我倒是配不上娜塔丽哩。

胡说!你这样的人品,还会配不上谁!

妈,这事怕就由不得你了。我要结婚。

妈妈耸了耸肩膀。这样吧,你还要学半年焊工,学完了还得去找工作。我只要求你对这个问题且不忙做出决定,到时候再说吧。

可我的主意已经打定了。没什么可争论的了。我说真的,妈,你弄得我心都乱了。

妈妈不作声了,好一会儿娘儿俩就只管默默地吃饭,心里都怀着个疙瘩,都觉得还有很多理由可以申说,却又不愿意说出口,生怕再挑起这场争论。最后妈妈叹了口气,两眼直望着他。

乔艾,我说到娜塔丽的这些话,你可千万不能讲出去啊。对于她我是没有什么意见的,这你也明白。她决定小心为上,可又并没有死心,所以就来了个“两头保险”。

在焊工学校毕业以后,他换了个工作,挣到了二十五块钱一个星期,小两口于是便成了婚。收到的贺礼有近四百块,这就尽够上百货公司办一套卧室家具了,另外还可以在起坐间里摆上一张长沙发和两把椅子。他们觉得陈设还少了点,便找来了几幅画挂上:一幅是过期月历上的,画的是夕阳西下、牛群徜徉的牧场景色;一幅是《蓝门》的廉价复制品;还有一幅是从广告上剪下的马克斯菲尔·帕里什[192]的名作。此外还有一张茶几,是娜塔丽专摆结婚照的,两张照片装在两个相连的镜框里,好像一本书摊开了封面封底。妈妈给了乔艾一只古董架和一套小巧的带托彩釉茶杯,茶杯茶托上都画着胖胖的裸体小天使,在相戏相逐。小两口住在这三间一套的公寓里,十分美满,十分亲热,心似乎都融在一块儿了。婚后才满一年,他的工资就已经增加到三十五块,走亲访友也已经成了他们神圣的日常例行公事。乔艾打桥牌的门道也精起来了。夫妻间的感情很少掀起狂风巨浪,就算有也迅即平息,日久都渐渐淡忘了,因为他们的生活中大量不断的是琐细的小事,平淡,然而愉快。

有那么一两次小两口之间也出现了一点紧张的气氛。乔艾的劲头粗得很,这一点双方都是明白的,可是做妻子的对于此道却不如丈夫兴浓,这就带来了苦恼,有时还引起了不快。倒不是说他们的夫妻生活总是难以和谐,也不是说小两口就会时常为此而絮絮叨叨,或者暗自发愁。但是乔艾有时候总觉得有点懊丧,他怎么也料不到对方竟会如此冷淡,他觉得这实在不可理解:结婚之前娜塔丽本来挺懂得温存,是那样的富于热情!

孩子出世以后,要操心的事就更多了。他那时虽然已经挣到四十块钱一星期,可是逢到周末总还要到拐角上的杂货店里去帮忙站站冷饮柜台。他累了,而且常常感到心烦;妻子是剖腹产,为了应付这笔医药费还背上了债。妻子肚皮上的刀疤也使他不舒服;他总忍不住要看,看着又觉得腻味,这一点做妻子的也看了出来。妻子一心扑在孩子的身上,情愿十天半月不出家门一步。长夜漫漫,乔艾总想多得到点妻子的慰藉,结果却常常只能强自抑制,愤然睡去。有一天夜里夫妻俩为此还弄得吵了一架。

吵过以后,第二天早上却又压根儿像没事一样。一个星期过去了,乔艾也已经差不多把这事给忘了。不过就他来说这却是个标志,表明他对夫妇之间的一乐从此就断了想头,或者说基本上就断了想头。对娜塔丽呢?这也是一个信号,警告她今后如要不伤丈夫的心,没有劲也得勉强提起点劲来。小两口的关系总算又安定了下来,仿佛地基下沉,底下还有岩层托住一样。对这对小夫妻而言,这种挫折算不上怎么严重,不至于真会酿成什么悲剧。他们自有他们的寄托,那就是抚养孩子,添换家具,商量要不要去保个险,后来也当真去保了一份。乔艾还有他要操心的问题,工作啦,加薪太慢啦,工场里同事间的来往应酬啦。他还常常跟几个同事去打保龄球。娜塔丽则加入了当地犹太圣堂办的妇女会,在她的一力撺掇下,妇女会终于开了个跳舞班。圣堂里的那位拉比[193]是个年轻人,思想比较新派,所以很受爱戴。每到星期三晚上,小两口请了个人在家照看娃娃,自己就来到圣堂的交谊室里,听这位拉比畅谈最近的畅销书。

小两口心胸宽广了,人也发胖了,他们还常给慈善机构捐款,救济逃来的难胞。他们心地真诚,对人友好,夫妻和睦,差不多人人敬爱。等到儿子大了些,会说话了,那就越发给他们添了无穷的乐趣。他们心满意足,每天就像洗温泉浴似的,享受着这份伉俪之乐。他们从来没有兴高采烈的时候,但也难得有愁眉不展的时候,做事绝不会急匆匆做得过了头,遇到问题也绝不会一下子便傻了眼。

战争终于来了,乔艾又是加班又是提升,收入骤增了一倍。他两次去征兵局,两次都被批准缓役,可是到一九四三年,看见有子女的人都被纷纷征集入伍,他就不再以军工生产人员为由申请缓役了。留在家里面对着熟悉的一切,他觉得内疚;不穿军装走在路上,心里也总有那么一种不自在之感。再说,他自有他的信念,下班也常常要买一份下午报来看看,尽管他老是说看这种报纸简直叫他倒足了胃口。他讲清了道理,说服了娜塔丽,不顾老板的反对,决定应征入伍。

那天一清早去征兵局报到,在局里他跟一个像他一样的有子女适龄应征人员攀谈了起来。那人胖胖的,留着小胡子。

啊,不,我叫我老婆还是留在家里——乔艾说——我怕她来了会难过死的。

临走前有那么多事要料理,真把我苦死了——那人说——为了个铺子耽搁了那么久,自己也说不过去。

谈不多久,双方发现原来他们还有一些共同的朋友。啊,这人我认识——那新交的朋友说——他叫曼奈·雪尔佛,人倒是蛮好的,两年前我们在格罗辛格的公司里相处得还挺不错,不过跟他来往的那帮人未免太浪漫了点,我就跟他们合不来。他老婆也蛮好的,就是愈来愈胖了,倒是应当注意点才好。记得他们刚结婚那阵子,两口子连一时半刻都难舍难分,这也真是,做人嘛,总应该走动走动,多少有一点交游吧,两口子老守在一块儿,跟人家不相往来,其实倒是有害的啦。

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

虽然回想起来有时不免觉得冷清、空虚,可是想想这些终究不失为一种安慰。以前他有许多朋友,觉得他们都很容易理解,可是如今在军队里,在军营军舍这个干巴巴的陌生的天地里,戈尔斯坦却只觉得胸中没有了谱,心里没有了底,手足无措。那种苦恼之感,就仿佛眼睁睁看着身上的衣服如冬天的树皮一样片片脱落,最终落得一丝不挂似的。他搜索枯肠,查遍了大脑的每一个细胞,终于得出了一个明确的结论,这就是他与生俱来的那条教训,加上自己在布鲁克林的市井街巷(这可黑可白的大染缸!)多少年来身受的熏染。

(我们犹太人是一伙苦恼人,我们受尽了压迫者的迫害……落在我们头上的是没完没了的灾难……我们成了多余的人,我们始终是异乡之客。)

敢情我们生来就是受苦的!可是他尽管一味闷着头儿拼命想家,想他的安乐窝,他的脚跟还是渐渐站稳了下来,大腿也不再晃晃悠悠了。

戈尔斯坦渐渐迎着风扬起脸来了。

部队蹚水过河,在对岸集合。回头再看背后的丛林,简直看不出一点开过路的痕迹。原来这路开到最后二十码时,丛林外的山风已经隐约可见,这时大家砍树极少,完全是肚子贴着地爬出林子去的。这样即使万一有日本人的巡逻队经过,也不至于就会发现丛林里有一条新开的小路了。

侯恩对部下讲了几句:“弟兄们,现在是三点钟。前面可还有不少路哪。我打算在天黑之前至少再赶它十英里路。”队伍里有人嘀咕了。侯恩就又说:“怎么,我的好汉们,都已经有意见啦?”

“行行好吧,少尉!”米尼塔大声喊道。

“今天不走,明天照样还得走呀。”侯恩觉得心里有点恼火,“你还有什么话要跟他们说吗,上士?”

“好,我说两句。”克洛夫特眼睛瞅着大家,指头摸了摸那湿透的衬衫领子。“我希望大家都把这条小路的位置记住了。标记很容易找,只要记住那边有三块岩石,这边还有一棵倒弯着腰的小树。哪个万一要是跟队伍失去了联系,只要别忘了这一片山地的模样儿,找到了这一片山地只要认准方向朝南走,到了小河边,往左还是往右,一看就知道了。”他顿了一下,把子弹带上的一颗手榴弹嵌了嵌好。“从现在起咱们是在无遮无蔽的山地上行军了,所以这行军纪律一定要遵守。不许叫叫闹闹,不许拖拖拉拉,还一定要提高警惕。过山梁山埂动作要快,要把姿势尽量压低。你们要是学着羊羔子走路的样子,就准得挨伏击……”说到这里他摸了摸下巴。“至于今天还能赶多少路,是十英里还是只有两英里,那我就说不上了,因为事先根本没法预料,不过咱们一定得好好儿干,走多走少倒不必计较。”队伍里一阵嘁嘁喳喳,侯恩感到脸上有点发烫。克洛夫特实际上是把他的话给否定了。

他就厉声下了命令:“好啦,弟兄们,出发吧。”队伍拉成了长长的松松的一行出发了,个个都是拖着疲乏的脚步勉强往前走。热带的骄阳火辣辣地照在身上,满山的茅草一齐射来强烈的反光,刺得眼睛发花。他们热得汗水直流,身上的衣服自从在登陆艇上给浪花打湿了以来,都快一天一夜了,却始终干不了,一直湿黏黏地紧贴着皮肉。汗水淌进眼里一阵阵刺痛,太阳烤得头上的军帽都发了烫,高高的白茅草老是往脸上抽打,爬不完的山头更是耗尽了他们的气力。最难的是上山,一上山,心就在胸口猛撞,吃力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脸都涨得通红。连绵的群山尽笼罩着一派深沉而难测的寂静,这样无声无息、无边无际的沉寂,倒真使人觉得怕有点不妙了。在丛林里的时候大家根本就没有想到过日本人;面前的树这样密,河这样险,哪儿还有心思想别的呢。他们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伏兵”这两个字。

可是现在到了这一大片无遮无掩、鸦雀无声的山地上,疲惫之中却总不免有一种提心吊胆之感。到了山谷里,觉得两边耸立的山头似乎都盯着自己看。上了高处,翻过山梁顶,却又觉得自己成了个暴露的目标,叫好几里以外都看得见。这里景色很美,山同是嫩黄色的,绵延起伏,茫茫不绝,线条是那么舒缓柔和,但是这种美景他们并不欣赏。他们倒是很像几只小虫子爬行在无边的沙滩上,感到孤独极了,渺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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