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非也！”师父摆摆手，示意海持站起来，后接道：“生命有病是什么道理？维摩诘居士回答说，一切从痴所生。痴就是有情，佛经翻译众生为有情众生。有很多年轻居士来问我爱情哲学，什么是情、爱、欲？我说，这三个字都是荷尔蒙在作怪。当荷尔蒙升华了，没有欲念了，就成了爱，爱再化掉了，就成了情。情就是痴的根本，情加浓一点就是爱。情、爱、欲像酒，可醉人的，是各种痴。生命就是痴爱来的，所谓爱不重不生娑婆！人哪，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病到拖着一个破烂的身体，仍留恋得不得了，也不愿意爽快地走。为什么？都是因为痴啊！”
“师父，您说的痴，我已深深体会，这是一种病态。我回去后，拿出勇气再次提起，却还是难以放下，这样的痴，直教人身心疲惫……”海剑侧立在一旁，汗颜得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人生之中，有痴有爱，怪不得谁，提起不易，放下更难。维摩诘居士佛法第一，他说‘从痴有爱，则我病生’，那是他拿自己来表演，说一个重大的道理。换句话说，这个生命就是因为有痴有情，才有爱。十二因缘里头，爱在中间，有爱则有取，都想抓住，接下来才有生，有生就有病。任何一个东西存在，就有病态。病与不病之间，是一个大哲学。文殊菩萨问病从哪里来？维摩居士答是从爱而来。爱从什么地方来？从痴而来。学佛人都知道‘贪、嗔、痴’三个字，我看修几辈子也难断掉，要去贪、无嗔、不痴，太难了。”
师父站起身来，缓缓踱步，走到窗户旁坐下，继续说道：“维摩诘居士说：‘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他说因为一切众生皆在病中，所以我非病不可，假使一切众生有一天无病无痛了，就是了生脱死了，我也就没有病了。这里的‘我’就是，有我在，所以有病，有我存在，就有痛苦，就有烦恼，就有生病。一切众生个个无我，归到本来清净元明去了，就当然不生病。所以一个人活着，想要无病无痛是做不到的。要不病不痛不生不死，除非证得涅槃成佛。一切众生得度，就无病痛了。‘若一切众生得不病者，则我病灭。’文殊菩萨问维摩诘居士，你的病几时好，他说我这个病永远不得好的，六度万行皆是菩萨的痛，慈悲喜舍也尽是菩萨的痛。慈悲就是痴，喜舍就是爱。菩萨虽然觉悟了，却还是未免有情。所以说，要不病，除非情爱皆灭，众生有病则菩萨必病。”师父停顿了很久，忽然直视海剑问道：“你这次回来，还想出家吗？”
“师父，弟子心意已决，请师父慈悯！”海剑跪在地上给师父磕头。
师父未答海剑，却继续讲：“今日因缘殊胜，接着讲《维摩诘经》：‘所以者何？菩萨为众生故，入生死，有生死，则有病。若众生得离病者，则菩萨无复病。’一切大乘菩萨没有跳出生死的。再严重地讲，诸佛菩萨都没有跳出生死，都是再来人，为什么？因为要度一切众生。《楞伽经》卷一说：‘无有涅槃佛，无有佛涅槃。’佛并没有走开啊！还是再来，佛菩萨都是再来人，都在这个世间。菩萨的愿力是要度众生，所以菩萨为众生故，入生死，入轮回，有本事跳出去而不跳。所以菩萨是‘智不住三有，悲不入涅槃’。他已经得到了般若智慧，跳出了三界，三有就是三界。可是因为慈悲要度众生的缘故，自己不入涅槃，这是智悲双运的境界。他还在六道轮回中，可不一定变人啊！说不定变牛变马变狗变猫……”师父说着抚了抚我的背。
我安静地趴在师父怀里，静静地听着师父的开示：
“既然菩萨入了生死轮回，就会有病。要想无病，除非你了生脱死。所以维摩居士引申说，如果众生都了生脱死了，菩萨也无病了，就不需要到这个世界来了！所以菩萨的病从哪里来的？也是从痴情来的，大慈悲就是痴。这些道理文殊师利菩萨当然也懂，他不过在跟维摩诘居士两个唱双簧，一唱一答，讲给大家听的。维摩诘居士接着说：‘譬如长者，唯有一子，其子得病，父母亦病。若子病愈，父母亦愈。’比如作为父母，他的儿子病了，作父母的一定也会得病，因为昼夜照料儿子累病了，或者过分担心而生病了。等到儿子病好了，父母病也好了。可是没有当过父母的孩子就不知道。古人说，养子方知父母恩哪，自己当了父母才知道孝道的严重，没当过父母只是口头禅，等当了父母就知道了，孝道就是对父母的爱所起的感情。”
师父看了看仍然跪在地上的海剑，示意让海持把他扶起来。
“维摩诘居士说，‘菩萨如是，于诸众生，爱之若子。众生病，则菩萨病。众生病愈，菩萨亦愈。’菩萨爱众生，就像爱自己的儿女一样，因此众生病了，菩萨当然也病了。众生病好了，菩萨也好了。众生都有烦恼，而众生有的烦恼菩萨都有，他还多一个烦恼，就是烦恼我们。这话光是研究佛学是不容易懂的，要在世法中当过家的人才懂，不经过的人是不会懂的。大家天天都在问我，我这个病是怎么来的？我虽然未得真知真觉，未及菩萨果地，可是心里悲切啊！”
“师父！——”海剑听出了师父的弦外之音，久久地站在原地。
师父慈颜笑道，“海持、海剑，你明白今天师父讲的这些了么？这是《维摩诘所说经》里的一段，我今天复述出来，今后你们去看《维摩诘经》的时候，自己多加体悟。海剑入世沧桑却六根聪利，海持未涉世事乃三业纯和，我此分别之心乃病因之源哪！你们且退下吧！改日再叙！”
海剑和海持把我抱出了师父的方丈室。海剑深深自责，这是他做出出家的决定后第一次反观自己——他的这个决定皆因痴爱而来，他自知这是一种无药可救的病，不但自己病，现在连家里的妈妈和出家的师父皆又因此而病，难道这个世界真如师父所说的——人的生命本来就是个病态的生命，宇宙万有现象也是个病态的万有现象？
三十五缘因和合
海剑才到来圆觉寺的第二天，早课后便有快递公司的人来到寺院，向正在打扫大殿院落的海持询问道：“请问这里有位叫海剑的人么？”
“哦！有！你等等！”海持摸着光头说着就跑去厢房找来海剑。
“您好，这是云南林子昊给您发来的快递，请签收！因为这是保价的贵重物品，所以按规定要查验一下您的身份证。”
“哦！”海剑说着掏出身份证来。
“您是寄件人吧？我们要看收件人的身份证。”那人说。
“海剑是我的法名，我是寄件人也是收件人，这是我自己寄给自己的东西。”海剑解释道。
“哦，这样啊！我得打电话问问公司。”那人说着给公司打电话去问。
海持在一边捂着嘴笑得咯咯咯的，“你这人真是木鱼脑袋……都跟他说了是自己寄给自己的……”
“可是，有人能够证明您就是海剑先生吗？”那人打完电话还不放心。
“我来证明！”通觉师父说着就从聊房里走出来，“我是这里的方丈和尚，我能证明他就是海剑。”
那人想了想说：“那请签收吧！很抱歉，因为这个快递保价很高，我怕出错了我承担不起。”
“谢谢！”海剑接过那个一米多长的盒子，迅速签了字后赶紧抱着盒子来到师父身边，“您身体好些了吗？”
“好不好都得出来走走啊！”师父道，“众生痴爱的病不好，我的病也好不了！《金刚经》里，佛说‘所谓众生者，即非众生，是名众生。’众生是你，也是我啊！”
“师父今天的气色好了很多呢！您服药了吗？”海持在一边搀扶着师父坐在院子里的石鼓上，我钻到师父脚下躺着。
“《药师如来宝忏》有言：‘如梦中人，梦身患病，求医服药，而得除愈。及其梦醒，则悟本来无病，无病亦无，而况医药！故众生之病，同一幻病。如来之药，同一幻药。’我并不是没服药，而是我的梦还没醒来。”师父说着，看到海剑抱的大盒子问：“海剑，你抱的这是什么东西？”
“哦，这是我这次回云南铸造的一把青铜剑。师父请看——”海剑说着打开盒子，拆开层层叠叠的包装，朴素的胡桃木剑鞘就显露了出来，虽未亮剑，但是剑柄和剑格的光辉和精致已经展示在外，特别是剑柄两端的纯银贴箔，还有剑格上的方形翡翠，在初升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当海剑把剑从剑鞘里拔出的时候，一道刺眼的血色青光瞬间闪出，整剑离鞘时还带出了一股冷风寒气。
时近小满，这股寒气让一大早的闷热顿时消解。
师父接过剑来，精神为之一振，仔细端详许久，赞叹道：“好剑！好剑！这把剑大朴若华却又大华若朴，非现代工艺所能铸造啊！”说着看向海剑。
“这是我在云南找到一位铸剑的师傅，经过七天制坯，七天炼铜，七天打磨而来。那位铸剑师傅是铸剑世家，手艺精湛，却将失传。这剑铸好后，他分文未取地把剑赐给我。”海剑诚恳地告诉师父。
“真乃世间高人哪！这样一把剑，恐价值不菲，非金银纸币可换！这剑上若有丝丝血纹，时隐时现，不知何故？”师父定睛看着问道。
“这是弟子用血祭剑时滴在铜水里的，听那位铸剑师傅说，他家流传着一个故事，说几百年前曾有位江浙一带的和尚寻去铸造了一把青铜剑，那位和尚断腿祭剑，骨肉熔铜，后来铸造出一把绝世之剑，这把剑被和尚带到一座寺院里供奉。”海剑说着若有所思起来。
“这把剑完美至极，为何留下一道残疤缺口？”
“这……铸剑的李师傅在把这把剑赐给我的时候，猛地在熔炉上砍了一下，因此留下这个残疤。他说，这世间没有十分完美的东西……”
“高人！这位铸剑师傅真乃出世高人哪！所谓瑕不掩瑜，残缺就是完美，完美就是残缺，这位铸剑师傅已经给你表法了！”师父会心地笑笑，“抱残守缺也好，花好月圆也好，世间事，因果不乱！你此次铸剑是为何故？”
“师父，请原谅弟子的深深痴爱！我准备将此剑物归原殿，然后在剑下点一盏长明灯……等这盏青灯把这把铜剑燎烤熔化了，那我就解脱了。可是，我等不到这微弱的灯火把这坚硬的剑给熔化的时候。我知道豆大的灯盏毕竟不是炼狱的熔炉，我只是来修行的，我燎不了剑。我能做到的是，当有一天，我看着这把剑不再心伤，不再心痛，不再心动，不再执著，没有贪欲，没有嗔恨，没有痴怨，没有知觉，那我就发下第一大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所有受过伤的有情众生都能把伤疗好！虚空有尽，众生有尽，业及烦恼有尽，我愿无穷。”海剑说得正义凛然。
“果然如是！半缘燎剑半疗心哪！所谓道：缘因和合！”师父捻着白须，“当年本寺开山师祖留有遗训：
再复整整三百载
续清都里寻哑猫
前来痴心人燎剑
缘因和合见天日
“这道遗训是我的师父，也是本寺的上一任住持在二十七年前临终时告诉我的。这道遗训从开山祖师圆寂后就一直传下来，为了不使遗训失传，在上任住持传衣钵的时候，还须将遗训缝补在百衲衣里，且不得道与本寺住持外的任何人知晓。如今缘因和合，该是向大家公开的时候了。”
师父的一席话如石破惊天，海剑、海持和我听到后无不目瞪口呆。
“这是一首藏头诗，把每句的开头第一个字连起来便是‘再、续、前、缘’。这首藏头诗不难理解，照字面意思来说，第一句，我师父当年就交代给我说，遗训所指的时间就在我当住持期间，今年距离遗训昭告时刚好是整整300年；第二句，我按照遗训之嘱，到当时的清朝京都，也就是今天的首都北京去寻找一只哑巴猫，我后来找到的就是眼前的海静，虽然我不知道这只猫究竟是不是遗训里要找的那只猫，但是照当时因缘看下来，我觉得是不会错了，所以我说这只猫或许关系到我圆觉寺的一个未解之谜；第三句，所指之事到现在也已经非常明了了，从前常有为情所困的痴心人前来找我做些开示，我都把他们劝说回去，惟有海剑，我不但劝不了，反而因他的痴爱而患疾，如今果然带剑前来燎烤；第四句，缘已具，因已圆，和合之后的‘见天日’何为？……这就不得而知了，也不是老衲不能参透的，也许这就需要看你们如何和合了……”
“玄！玄之又玄！”海剑脱口而出，“师父！这一切难道都是已经安排好的了吗？”
“非玄亦非幻，乃是因果互生所造啊！你们跟我到藏经阁来，我给你们看样东西。”海持扶着师父起身向藏经阁走去。
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刚才师父说的话一直萦绕在我耳边，我听明白了，但是感觉太突然，一下子接受不了……其实好多事，自从我在北京光华寺初次遇见师父的时候就觉得很怪异，却怎么都想不到竟是如此离奇……
三十六剑归原殿
海剑把我抱起来，跟师父走到了藏经阁里。
藏经阁共三层，是座塔式的阁楼，里面的光线不明不暗，正中间供奉着汉白玉卧佛一尊，周围一排排的书架上整齐地排放着无数的经典。海持和海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经典，忍不住一排排观看着。
师父进门后，先礼佛三拜，然后对海剑和海持说：“这里现藏有佛教三藏十二部经典共3493部、13520卷。经藏有华严、般若、法华、宝积、阿含、本缘、涅槃、大集、经集、密教十类；律藏有弥沙塞部、摩诃僧祗部、昙无德部、萨婆多部、迦叶遗部和菩萨戒等；论藏有释经论、毗昙、中观、瑜伽、论集等五类；杂藏有经疏、律疏、论疏、诸宗、史传、事汇、外教和目录等八类。这座藏经阁曾于民国时期失火，从清朝开始就藏在里面的经典大部分被烧毁。经过本寺四代住持的努力完善，如今藏经阁又重具当时风貌。”
师父说完，走到卧佛旁边的一块地砖旁说，“海剑，你帮我掀起这块地砖。今天来到藏经阁，我要你看的不是藏经，而是一样东西。”
海剑和海持在师父的指示下，轻轻把一块地砖掀起来。原来地砖下有个一尺见方的石窟，里面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海剑！把盒子取出来打开。”师父说道。
“是！”海剑小心翼翼地打开铁盒，只见里面放着一本被烧得又残又破的书。
师父取出书来，“这就是我要给你看的那样东西——这是一本清朝留下来的古书，可惜在那场火灾中严重受损，半本被烧毁，另外半本残破不堪，以致到我师公接管住持的时候已经看不到这里到底记载了什么。我研究过，这本书是手抄本，据说一共两本，一本放在开山祖师身边，后来没人见过；一本传给了下任住持，这是我手上的这本。你看——”师父把书翻到最末一页，“这便是本寺开山师祖留下的遗训：‘再复整整三百载，续清都里寻哑猫，前来痴心人燎剑，缘因和合见天日’。之前的文字毁坏严重，已经看不清了。”
海剑接过书来，翻了几页，确实已经无法辨别文字，只是最末一页的遗训还清晰可辨。
“这是一个久远的传说？还是一段真实的历史？我想很快就会解开谜底了。我在定中所见，却无法解开个中原委，这句‘缘因和合见天日’就要靠海剑和海静去解开了。海剑，你先把书放回原位吧！”师父说着又看看海剑放在地上的青铜剑道，“剑既已铸好，今日午时云集全寺僧众，做一场大悲法会后将剑归原殿吧！海持，你去通告知客师，让他安排嘉会。”
“是！”海持合掌领命后退出藏经阁。
时近中午，师父搭衣持具，在海持侍者的搀扶下来到大雄宝殿主持法会。
这是一场庄严殊胜的观音普佛法会，众僧念着大悲咒缓步走出大殿，直往后山拾级而上，来到燎剑殿前。
师父在殿外拈香，让海剑礼殿三拜后，即说偈曰：
缘起沧海三百年
因剑重归燎剑殿
和因和果难思议
合得心法利人天
师父说偈后领僧众进入殿内，道一声：“悬剑——”
几位僧人已搭好人字梯，将一条铁链从横梁上穿过系紧，垂下一头来穿过剑柄上的桃形孔，用一把铁锁牢牢环扣稳固。如此这般，剑已凌空垂悬，距离那张石刻的方形供桌上的青石灯台仅三寸之遥。整个殿堂瞬间剑影恍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