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时候，塞北的天气是有些热，夏季还没有完全过去，也还经常会来些阵雨，叫人觉着有点儿闷。范彻脚步匆匆赶进了姬正扬的大帐，这是西川年轻的主将第一次召他前去议事——前所未有的好机会。三个月以前，西川王白王孙册封九野军总督姬正扬为相国，虽然代价是再一次换走了对方一年来一手训练的几万精兵；但无疑，在初露雏形的新帝国里，姬正扬几乎拥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与名望。
“听说郦生近日里出使青州，说降将成，不知各位怎么看？”姬正扬穿着象征西川王嫡系将领的绯色长袍高坐帐中，歪着头很是随意；左右两边的上位坐着同样穿着绯色长袍的两位将领，他们是不久前带着援兵前来的蔡伯符与关南轩；左洪烈一袭灰衣，站在姬正扬手边，他与姬正扬有些旧日渊源，又为收服北燕献出良策，故而刚刚投效九野军三个月便已是姬正扬的心腹重臣。
十几年的碌碌无为、箪食瓢饮不得志，如今终于遇上了雄才大略的主公，范彻觉着有些激动。“我以为，将军此时更该抓紧时机，乘着青州欲将投降军心松懈之际发起快攻，如此一来，几个月的辛苦经营才算有所回报，不至于让那取巧之士窃取战功。”
“哦？”姬正扬笑了，“天下是大王的天下，战功是大王赏赐的战功，范先生说话可要小心啊。”范彻不由颤了颤，不知该接句什么话。姬正扬没有继续理会他，而是转头看了看蔡关二将，再问：“两位将军的意思呢？”
二人有些犹豫，最终关南轩答话：“青州陈氏素来拥兵自重，只讲利益，不念道义，当年革命军与帝国交战，唯有陈横青州军按兵不动，友军遇难也不加支援，只是坐收渔利，如今虽然陈横已为凌无宇所杀，其弟陈荣恐也未必可信。三个月前大王令我二人分帅步兵骑兵辅佐督师东进，如今也未有别的指令，将在外，战事如何，大人自然可以自行定夺。”
“好啊，那么传令下去，明天开始加速进军，一路突进，直取东都归乐城。”言罢，姬正扬站起身来走出帐去。范彻有些后悔自己的进言太过直白，毕竟自己也只是头一次出仕军中，但姬正扬还是做出了“正确”的决策啊，而且他还看出对方身上有种善于掩人耳目的审慎，这令他觉得欣慰——天时地利之下，姬正扬若是得了自己的谋划之助，想要执掌天下也未必是不可得啊。
左洪烈跟着姬正扬，后者示意他跟上自己的脚步，一路走至河边。
“白王孙还是不相信我。”姬正扬突然停下脚步，转身说道，“但是这一次未免太过火了。”
“君臣各有分，”左洪烈也站定回应，“白王孙确是个有本事的人，给了你名望和地位，却还是把权力牢牢抓在掌心；他是要让你知道你只能得到他想给你的东西。”
“是啊，完全不讲道理。”姬正扬有些愤懑。
“哪有这么多道理可言呢？”左洪烈叹气，“我倒是担心，你若是不早早地表露出对他的完全臣服，将来他或许会对你不利啊。”
“这倒还不至于，”姬正扬嗤笑，“西川这群人，大半和莫家有旧，真正从属于白王孙的只有我手下的九野兵，虽然白王孙一而再再而三地剥去我的兵权，但是他还需要有我去制衡莫家，想来不会轻易翻脸。”
“这倒确实，”左洪烈点点头，“暂时来说是还不必担心太多，不过像这样勾心斗角地活着未免太累些吧，这几年你真是变了很多。”
“人总要变的嘛，”姬正扬的语气也缓和下来，显得有些疲惫。
“攻下青州之后，就该是与楚军的直接交锋了吧，”左洪烈抬头远望，“这不正是你日思夜想的么？”
“想是想，”姬正扬笑着却又有些无奈，“经常梦见自己回到东海城呢，可惜从来不敢想象是如今这般情景。”
“兵戎相见啊。”策士苦笑。
“但是也只能这样了。”姬正扬有些低落，“说起来，我早就做了这样的选择了不是么？从我入西川的那天起；虽然总逼着自己不去想，但是这一天总要来的，有些事总得要我们自己去面对。”
“驻军青州的二十万东海军，听说是袁佑麟和顾祈领兵。”左洪烈拍拍他的肩膀。
“不要紧，这两人确实挺有本事，但是我有把握的。回去早些休息吧，平定青州之后，才是真正的战争呢。”姬正扬也抬头远望，河水正向着天际奔腾，其实行军打仗并不算是太难的事，在白王孙手下做个好将军其实挺容易的，但是这些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真正叫人疲惫的分明是那种想在碌碌无为中活出不凡的渴望啊，“只是，我不能总是挑着容易的事情去做啊。”他这样告诉自己。
从分兵北上开始，姬正扬与白王孙的暗斗就没有停歇过，随着战事愈演愈烈，姬正扬对西川军来说越来越重要，同时也越来越令白王孙不敢放心。为巩固后方安宁，西川军兵分三路，白王孙自引一路坐镇舞阳与凌无宇对峙僵持，宋志侠引兵西还肃清三关，而姬正扬则是领兵攻灭河东王。河东王聚兵河口，封锁关河，欲以地势之利迫使西川军难以寸进；姬正扬却假意对峙，暗中以轻骑渡河，避实击虚，直取王都大梁城，待到河东军回师救援，西川军以逸待劳，终于大败敌军，生擒河东王。至此，关中既定，又去除了河东的威胁，西川军也便有了完美的大本营，于是分兵北上的计策也得到了实施的机遇。而事实上，此时的西川军内部也早已悄然分化成了两部，一是白王孙坐下以姬正扬为首的新军九野军，二则是以白王孙妻舅莫无涯所率莫家兵。白王孙入赘莫家时尚且是个不名一文的小吏，而莫家确是闻名一方的大家族，莫无涯的军队又在攻破帝国的战役中战功赫赫，是西川阵营里一支极为独立的部队，故而西川王不免时时为妻家所制；组建九野新军一来虽是东征问鼎天下所必须，二来也有白王孙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威以制衡莫家军之用。答应姬正扬北上东进的战术对白王孙而言是一招险棋，虽然计策确是可行，而吞并诸侯也毕竟极难，无疑姬正扬是统兵的最佳人选，然而姬正扬的野心同时也是个威胁，这叫白王孙有些进退两难。最终雄心万丈的西川王还是迈出了这一步，以昊天部赵景、玄天部蔡伯符辅佐均天总督姬正扬分兵三万发动北伐。
北伐的第一步是袭晋，九野军秘密行军，长驱直入，以迅雷之势袭杀了正在向冀州行军的晋军，毫无防备之下的晋军主力覆灭，此时晋都邬城成为一座孤城，晋军主力既灭，攻下晋地诸城已是大势所趋，而正面战场白王孙对峙凌无宇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以缓解压力为由，白王孙抽调了姬正扬帐下的部分精兵，同时北方军必须快速进军，姬正扬于是收编降军，又命蔡伯符与其玄天部回师攻下邬城，自己则与赵景继续东进，直奔冀州。而此时，战后负责整顿河东的莫家军大将夏平成也匀出了兵力北上，开始收拾晋地的残局，攻灭晋地诸城的残军。
直到很多年以后，北方胡人大破晋地守军，白王孙从兄晋王弃国而逃，白王孙御驾亲征却大败而归，只得和亲求和，而夏平成则得到晋相的官衔而来到长安城，拜会彼时被贬谪并幽禁于太平侯府的姬正扬，这天他们都回忆起这段经历，就仿佛是两个人各自人生的写照——一个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名将，另一个却默默在前者风卷残云过后将破碎了的资源小心翼翼地整合与编织；终于前者得到了名望，而后者则得到了真正的势力。
“白王孙那么多疑，你觉得你的小心思他会看不见？”姬正扬摇头笑着。
“他看见也好，看不见也罢，料想也不会逼我太甚，”夏平成回应，“论战功论名望我不如你，但是我这些年整顿河东与晋地诸城，早已在此间默默培养了自己的势力；从前我敬重莫无涯大人，所以也乐意相安无事，但是当年白王孙却趁着大人过世，想要强迫君虹去北方和亲，实在过分之至。如今河东王与幽州王勾结胡人作乱，我却兵权在握，他若是逼急了我，我也绝不怕他。”
“若是真的兵戎相见，你有把握自保？”姬正扬垂下眼看着杯中茶水。
“有没有把握又能怎么样呢？”夏平成耸耸肩，“我不是你，我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去死，也绝不会放任他们把君虹丢到北方去。”
姬正扬颤了颤，他当然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在被软禁无所事事的日子里，他当然也会忍不住回想过去的事，而得失之间往事总叫人觉着遗憾。“如果阿权也能像他们一样聪明一些、自私一些的话，至少也可以保全自己好好活下去吧。”当然这话他没有说出口。
青州战役结束的时候，正是最寒冷的十一月，但是不管怎么说冬天就快要过去了；就在几天之前，双方还在河水两岸对垒，他和楚军将领隔空喊话，仿佛这一切都只是少年时的一局棋、一场游戏。但事实毕竟不是如此，纵然没有亲自动手，顾祈还是死了，二十多年的交情，与这河水般奔腾不休的残酷世界相比，原来还是不值一提。战役结束，莫无涯即刻启程援助白王孙，留下姬正扬继续稳定青州大势。攻杀青州军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而这之后西川便只剩下了凌无宇这最后一个敌人，战争就快要结束了。“也该为战后的事情做些准备了。”姬正扬暗自心想，于是他上书自请为青州假王，几乎正是在封书抵达之际，凌无宇也差人向他求和共抗白王孙，而策士范彻则献上了三分天下的计策。姬正扬很是犹豫。
蔡伯符当天夜里便造访他的大帐，“督师大人，我蔡某人只是个粗人，机缘巧合之下，跟着大哥起兵造反，到现在也算成了一方大将，”他说，“在西川大军中，虽然你是最年轻的一个，但是我最服的就是你了，跟了你之后，连败仗都没见过一场，好像所有事都在你的算计里一样。跟了你之前，大王几次吩咐我小心提防你，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呢，有些事情我也不是看不出来。我其实很不想这样，但我也只能告诉你，如果有一天，非要我在你和大王之间选一个，我还是会选他的。”言毕，他跪下身去拜了拜，便径直起身离开了。
那天夜里，姬正扬想明白了一件事，其实你的一举一动旁人都会看在眼里，纵使包括蔡伯符在内的诸将确实是白王孙安插在军中制约自己的棋子，他们也并不是自己的敌人，甚至于连白王孙也不是自己的敌人，所有人都只是恰巧处于这局棋当中罢了，所以所有的努力都不会被白白浪费，小心翼翼地下好每一步棋，就一定可以得到回报了。这个想法终于在他的脑中占据了统治，并且影响了他此后的几乎所有选择。
“我不会背弃西川王的，”他终于在大帐中召集诸将，会见楚使，“西川王以厚恩待我，一饭之恩尚且必偿，我又如何能以乡利而背义呢？回去告诉凌无宇，战场上见吧。”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此后，范彻佯狂而去。姬正扬则命蔡伯符领玄天部留守青州，自己则与关南轩帅九野军旻天部与新练的青州兵南下继续攻伐，终于西川一统天下。
“当年我若是造反，只怕白王孙得到的就不只是端木权的项上人头了，”姬正扬抬眼看着夏平成，露出令人玩味的笑意来，“你可比我会隐忍多了，我都还能在如履薄冰，已经默默蛰伏了那么久的你，又怎么会亲言放弃呢？你哪是个愿意为了女人孤注一掷的人呢？”
夏平成也笑了：“我们真的很像，不是么？但愿我们的时代来临的那天，我们会是朋友而不是敌人吧。”
这一年最终风平浪静：莫君虹远赴北方胡地，单于鸣镝暂时同意了帝国的议和协议；晋王因为弃国而被贬谪，夏平成虽然没有得到王爵，却也成了晋地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失去了封地的姬正扬被改封太平侯，默默在幽静的侯府中平安度日。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新一轮的风波正在默默酝酿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