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县城也是城。走在贩城,自清如同浪迹天涯重返家园的孩子,对这个小城产生一种亲切之情。他先是到了德凯家里,德凯很是高兴,泡茶上烟,热情不迭,又说勇利已安排好,处理完事情马上赶来。
说笑了一会,德凯神秘兮兮的说,要让自清开心开心,然后带自清进房,将电脑打开,又打开一个文件夹,现出很多裸体的女子。她们一个个面容姣好,都光着身体,但姿态自然,甚至称得上是举止优雅,倒有一些美的味道。
看了一阵,自清不大自在似的,笑着说:“你这是在电脑上搞人体展么?”德凯也不回答,只说:“你再看看这个。”说着他重新打开另一文件夹,内容也差不多,但属于组图,同一个人,先是衣冠楚楚的模样,往后看,就开始脱衣服,直至全裸,最后是乳房的特写,直至隐秘部位的放大。
自清看着其中有一个颇似夏洁,满脸笑容中,透露着古怪调皮的神情,心里就像蝎子蛰了一下,蓦地就麻痛起来。他强作镇定,摸出火机点燃香烟,再往下看,但见两只乳房占据了大半个屏幕,那两个尤物圆润而坚挺,隆起部分的边沿,又向下分成两道弧线,形成一种曲线之美。那肌肤细腻光洁,皮肤上面一层细细的疙瘩儿,应该是受了凉气的缘故,只让自清恨不得替她披上衣物,用以遮挡寒冷。那皮肤下面,隐隐透露着浅蓝色的血管,分成细细的枝桠。左右隆起的两处,正中各生出一圈浅红色的光晕,两粒细枣儿缀在上面,周边密布着一圈牙状突起,仿佛是在作某种守卫。
自清呆呆看了一阵,又返头看前面,眼前那人,分明是光着身子的夏洁,正站在窗前凝视远方。再向后看,后面的图片极其放肆,就连人体的隐私之处也一览无余。自清有点慌乱,觉得冒犯了什么似的,连忙拿鼠标关掉了。
德凯哈哈大笑,说:“我这里还有最精致的极品,老大要不要看看?”自清连连摇头,说:“我觉得也就那么回事了。再说,万事不能过,有些东西,还是给它们留点空间为好。”德凯嘿嘿一笑,说:“人体也是一门艺术呢,但首先在于你要用艺术的眼光看它,它就能真正艺术起来。如今,人体艺术堂而皇之登上了大雅之堂,这也应该是一个明证。”
自清笑得有些发狂,反问:“依你的话,如果用艺术的眼光看待烟花青楼,那么连嫖妓都可以算得上艺术化了?”
德凯却一本正经,答道:“古时候的青楼妓女,大多擅长诗词歌赋、吹拉弹唱,也是文人士大夫趋之若骛的原因。南朝名妓苏小小才华横溢,与多位才子传下风流佳话。直到现在,听说当地不少名人,建议为苏小小修复坟墓,并且建造亭台,题词撰联,以增强当地的文化底蕴。更有柳永倚红隈翠浅斟低唱,他孤苦伶仃的死后,众多妓女为他收殓,捐资厚葬,并在每年他的忌日自发成立‘吊柳会’。这些不是艺术,最少也是文化了。”
说到这里,徳凯仿佛深有感触,继续发表他的言论:“不瞒老大,我写爱情的几个篇章很受欢迎,是何缘故?像你我个岁数的人,哪里还有什么狗屁的爱情。灵感从哪里来?全靠那床笫之间的假想,温柔细致的品玩,及其挥之不去的回味呢。”
这么一说,逗得自清抚掌大笑,又说:“是了,是了,你这也算是业精于勤吧。”
两人一时都大笑起来。过了一阵后,自清想起什么似的,说:“在学校,你以才气闻名,我以勤奋闻名,都曾被师生们看好,现在你算是小有成就了,而我却搞得这样的不伦不类……”
德凯看了看自清,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说:“这个……我分析嘛,可能是儒家思想过多的影响了你,那号称几千年民族精髓的东西,如今却愈来愈不适应这个形势。我们兄弟当然是扎紧了垮不掉的,但是用我们的仁爱之心,去对待那些如狼似虎的人,他们又怎么不辜负你?所以,该你得的,要拼了命儿的争夺;该你说的,千万不要掖着藏着。特别是像你在基层处事,如果自己先软了,穿草鞋的都抢着来踩你呢。”
自清听了,说:“我何止不懂这个道理?但是官场好比独木桥,人人都奋不顾身地抢着上去,只怕桥本身再坚固,人也早挤成了肉饼。现在我倒觉得,天下事没有什么值得去你争我抢的,拿人饭碗,良心盘算而已。”
德凯再不语,听自清说要上网,便打开电脑。自清上了一个论坛,打开一个版块,一看多是讨论所谓情感的话题,也有许多以老婆老公相称呼,字里行间甚是亲热。自清觉得有趣,粗略的浏览着,一篇标题“情煞”的短文引起了他的注意,细看内容,却是: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举目遍颓废,开口皆靡靡。无思进取,身世酒杯万事空。前赴后继,烟柳繁华温柔死。抚顽疾而自恋,携同病而呻吟。同性尚称臭味相投,异性动则卿卿我我。终日里光阴虚度,或有假戏真做者,抛了结发而不顾,弃了幼子而不闻。以上所述,美曰‘情况’,但观之,溃烂处艳若桃李,疮疤处美如樱花!呜呼,古有鸦片运动,今无神医在世。任之放之,与嗜毒何异?”
自清看那人名字叫南飞雁,反正有时间,就一时兴起,一步步注册,填写了帐号、密码、电话等内容,以“中原狼”的注册名,打下了一段文字:
“世风如斯,人性之初。极目万象好,开口喜事笑。地灵人杰,风情更与何人说。古往今来,英雄最是怕寂寥。挽弯弓为满月,化干戈为玉帛。男儿尚且肝胆相照,雌雄岂不猩猩相惜?闲暇里行空天马,或有琴台知音者,破了世俗之陋习,开了世纪之先河。而今之人,美曰‘救世’,但观之,貌岸然满嘴胡言,阴暗处点火煽风!呜呼,古有小鬼推磨,今无钟馗再世。听之任之,与巫医何异?”
自清又看了一次,觉得两段文字之间,虽谈不上对仗工整,但算是有的放矢,就满心欢喜地发上去了。
正有些无聊,勇利打来电话,说是陪着朋友在牌桌上应酬,要晚些才能过来。自清说晚点正好,肚子里还撑得难受呢,又说要不改日也行。勇利说那怎么行,叫自清等他电话。
又消磨了一段时间,池燕领着二丫回来,一看自清在,愣了愣后,说:“只当你进神农架修成野人了,原也不过消瘦了一两分。”自清笑道:“三妹子倒会疼你大哥,他被野人虏去,你家就少一个蹭饭的人了。”池燕嘻嬉笑着,说:“虽然少个蹭饭的,只怕多出很多骂人的。”说着张罗着准备做饭。自清连说要到外面去吃,正要叫池燕一起,见德凯给自己使眼色,就一笑作罢,随德凯出门了。
两人来到街上,德凯请自清去发廊洗头。自清闭上眼睛享受着,觉得一身的惫倦,就像自己头上的洗发水,随着温水的冲洗,被稀释得无影无踪。接着他再接受按摩,在一双手的捏拿抓按之下,又觉得自己一节一节的筋骨被卸了下来,然后随着那手指重新组合,那感觉真是奇妙极了。
华灯初上的时候,勇利打来电话,和自清徳凯碰头。依照自清的意思,兄弟仨就在锦华街上找了一个叫“吃过瘾”的门店。进门一看,里面从装修到菜谱都很大众,就随便叫了几个小菜,喝起酒来。
席间,自清和得凯问勇利手气如何。勇利将身子往椅子上一靠,带着某种大将风范的模样,说:“这一场牌,让我知道什么叫做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了。特别是一盘,无意错打了奈子,结果竟然杠上开花了,赢了两三千大洋。后来手气太好,就想客套一下,起牌后拆着打垮,结果却一摸一对;别人打了不和,反手就七对自摸。说起来是大家一起消遣,却让我占尽风头。”
听的两人都啧啧称赞。自清叹道:“你这一盘,抵了农民两拖拉机粮食呢!”德凯也笑,说:“这是二哥事业发达的预兆!”勇利笑着连声谢了。
三人又喝了一轮,此时正值夜色阑珊,玻璃窗外繁华似锦。自清不觉兴起,说:“这锦华街原来只是一条破旧巷道,拆迁重建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冷冷清清,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繁华?”德凯抢先回答:“我先讲一个典故,看是不是有联系。”勇利笑眯眯说:“老三腹中有考究,我们自然洗耳恭听。”
德凯笑了笑,说:“这故事俩兄长也并不陌生。从前贩城有着坚固的城墙,城内也是繁华似锦,城外主要是菜地农田。上个世纪三八年秋,日本人大举轰炸城关,昔日繁华的街市眨眼间化为废墟,居民死伤不计其数。幸存者或逃往外地,或流落乡村。随后,日本人盘踞城内,在主要通道口大西门设立哨卡,戒备森严,伪政府又制定‘通行证’,通过种种伎俩压榨民膏,一时城内阴森恐怖,商店寥寥。第二年,人们为了生计,陆续回到城关,只是不愿进城,就在大西门外,搭起了参差不齐的房舍,各行各业先后在那里聚汇,形成了百商云集的自由市场。时间一长,其中馆子生意最是兴旺。就在这种特殊时期和特殊地方,开始出现了特色竞争,其中饮食品种日益丰富,地方味道非常独特,价钱也是公正实惠,于是从早到晚,来到这里大摆酒宴的,点菜会饮的,随意小吃的,过早宵夜的,各色人物络绎不绝,就连那日本军官也溜达过来,享用美食后直竖大拇指。久而久之,那地方名气传遍了,有巧嘴的人就为之取名‘好吃街’了。”
自清插嘴道:“是了,这名字起初是那爱好的‘好’,后来才改成好坏的‘好’字。”
德凯连连点头,接着说:“随着时代的变迁,好吃街已经成为历史陈迹,但贩城人好吃的风气也一直沿袭下来。据说这里的老板,就是当年好吃街某店主的嫡孙,他创办这个‘吃过瘾’,就是要将贩城遗风发扬光大呢!”
德凯这么一说,勇利也笑道:“贩城不是有一首顺口溜吗?百姓如今会消费,今日有酒今日醉。早点咸菜肉丝面,红白啤酒对瓶吹。司机忙了一整天,回家之前捶个背。商人组成了协会,大树底下都不亏。干部小酒天天醉,喝垮身体喝坏胃。喝得手软脚也累,喝得记忆大减退。喝得群众翻白眼,喝得单位缺经费。喝得老婆流眼泪,晚上睡觉背靠背,一状告到了纪委,领导听了手一挥:为工作,有酒不喝也不对!”
三个人哈哈大笑,自清且笑且说:“这些段子似是而非,修理起人来却是厉害得很!”勇利笑着回答:“民间传播嘛,可以一夜成名的。”
饭局将近尾声,自清抬眼看四处霓虹闪烁,将这灯红酒绿与辜寨村的穷乡僻壤对比,那反差就显得很大了。就在这时,看着电视的徳凯突然大声叫嚷:“快看!”
自清抬头一看,新闻里正介绍说,那股从广州旋至北京的病毒,世界卫生组织正式将其命名为SARS。他有些不解,看着德凯说:“老三好像有些兴奋呢?”
德凯却兴奋不减,说:“可能是希望当个新闻人吧,对我而言,当传闻一旦变成现实,我觉得那是一件催人心跳的事情!”
勇利却不以为然,说:“记得当初,我们读书时提起艾滋一词,齐刷刷的全部色变,好像面临世界末日。后来是宇宙黑洞,又让人心慌了一阵子。现在什么非典不非典的,闹得沸沸扬扬,反正我是受多了惊吓,现在天塌下来,最要紧的是找得一个开阔地方,看哪里能避得住当头一击!”
自清和徳凯听罢相视一笑,都说:“我们哪里能比得了你,久经枪林弹雨,已经练就了金刚罩哦!”
(2)
贩城的人们习惯于平静。即使是那一场非典风波席卷而来,那也只是电视、报纸等传媒的席卷,对于贩城的实际影响,也只是板蓝根和食醋的价格成几何倍数疯涨。就在人们尚觉得“非典”遥遥不及与己无关时,恐怖终于笼罩了这个小城。
其时,自清和勇利、德凯还在贩城下面一个乡镇,正在参加他们一个中学同学大厦落成的宴请。自清首先接到了紧急电话,他连忙将事情告知勇利和徳凯。三人都觉得事情重大,忙辞谢了同学的盛情挽留,返回贩城。
勇利直接将车驶进辜寨村的闵家湾。下车后,德凯三步并作两步走在前面。绕过村口停放的几辆小车,走进村子,远远就看见一家门口闹哄哄的,原来是一群人围成一个很大的圈,中间却空着一大片。镇里的干部和总支吴大平、易向前等人,正拿着一大箱的口罩分发,并力劝簇拥的人回家。
自清他们也上去,戴了口罩后,问具体情况。吴大平将自清拉到一边说:“这人叫闵焕生,长年在南方打工。前些时打回电话,说那边非典闹得厉害,昨夜神不知鬼不觉潜回了家。根据他父亲透露,他回来后就咳嗽不止,并且发烧。上午他老父抓回了一些药,吃了丝毫没有管用,午饭前就翘了辫子。”
自清大为惊讶,说:“镇里早就成立了非典三级管理网络啊,难道村里没有上报么?”
吴大平还没有回答,易向前看了看自清,露出不屑的样子说:“往日里什么事情没有一套管理制度,但谁知今儿就要出事呢?闵焕生一家只怕政府知道了要强制隔离,又不相信自己就是得了那病,就像逃犯一样隐瞒自己回家的消息。等到人快不行了,这才让村干部知道。村干部上报到镇里,镇里再上报到县里,才派出处理小组下来,结果就是这样了。事情发生在你驻的队里,幸亏你赶回得早。虽说没有你多大的责任,但不见你的人影,到时候怕是难得说话。”
自清心头沉甸甸的。他看了一阵,又问:“他们现在屋里做什么呢?”吴大平答:“上报情况,请示处理,现场消毒,初步尸检。”
自清再看周围,只见勇利远远的一个人在吸烟,德凯则掏出记事本,在向村民询问一些情况。那些村民,一个个都戴了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间或眨动,有的相互侧耳,窃窃议论。辜书记和闵主任面色僵硬,看得出来压力很大。
自清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就向围观的人群高声喊道:“大伙儿都散去罢,事情会圆满处理的。”那些人只是动了动,稍稍将那围住的圈子扩大了一些。
这时,只见房子里面的工作人员鱼贯而出。他们穿着白大褂,帽子将整个脑袋捂得只剩下大半个脸儿,又被口罩和眼镜包裹着,只现出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球。有几个背着喷洒药水的桶,看上去颇似施药的农民。后面的人抬了一只装尸袋,装尸袋封得严严实实,凸现着一副身体的轮廓。
这场面有些令人惊骇,所有人都不说话,只听见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后来,人群中有一个对自清说:“江自清你们先动员群众各自散了,就呆在在家里,哪里也不去。”自清答应了,也顾不得分辨和他说话的到底是谁,忙动员那些打围的村民回家,辜、闵二人也帮忙劝说,好歹让那些人散去了。
过了一阵,自清记起勇利、德凯,就让他俩先行返城。两人不允,一定要和自清同行。辜、闵二人说事情已完结,留在这里也是枉然。自清见村子里已经恢复正常,就嘱托辜、闽二人注意村民动态,随时联系,说罢上了勇利的车子。
车才开出村,就看到路口忙碌不停。一辆辆军车接踵而至,全副武装的军人围着村子分头奔进,转眼之间就合围并拢,形成了铁桶之势,将闵家湾严严实实围了进去。
军车队里,靠路口处停了几辆小车,几个军官模样的正在指挥,一群军人在打桩扯绳。看到有车过来,远远就有哨兵模样的跑步过来,挥舞着小旗示意停车。接着,全副武装的士兵赶到,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勇利的车子,示意他们退回村里。
勇利正在倒车,吴大平给自清打来电话,说:“我也是刚得到通知,为防止疫情扩散,上头紧急决定,要对闵家湾实行军事管制。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闵家湾!”
自清大惊失色,他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勇利脸色凝重,一边缓缓倒车,一边说:“看样子真是大势不妙啊!”德凯却喃喃自语:“军队,枪支……现实中的战争,就是这个样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