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的战争与和平,终结了清王朝对朝鲜的宗主国地位,并割让了台湾与澎湖列岛。此外,她还同意分八期支付二百万两银子的赔款,实际上将她的海关降格为日本的债款征收所。她还允许日本,并通过适用最惠国待遇条款,允许其他许多国家,在她的国土上建设工厂,于是开启了一个索尔斯伯里爵士(Lord Salisbury)称之为“特许权战争”的时期。不过,这场战争更深层的影响,是在中国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恐慌感,是历史学家们所谓的“自强运动”或“同治中兴”的彻底破产。
在中国人眼里,日本的文明起源于中国。日本是一个很小的国家,日本人虽被认为和中国人同种同源,但其身材较矮。日本的现代政策是与其大陆邻国的计划同时起步的,而中国竟然在其手上吃了这个难以置信的败仗。在此之前,中国从未遭到亚洲国家的欺侮。这种耻辱犹如泰山压顶,令人惊愕,而中国的政治家们却完全陷入绝望之中。
在同治中兴时期(约从1865年至1985年),中国训练了新式军队,组建了海军,建设了兵工厂和其他工厂。有了这份保险,中国享受了近三十年的和平与秩序。只要淮军与北洋水师占有优势,这个朝代就是安全的,因为帝国的疆域及其邻近的地区都处在其保护之下。这就是李鸿章极不情愿接受日本挑战的原因。对这些作战部队的真实力量缺乏具体了解的那些人,谴责他,迫使他改变自己的对日策略,还在他声望扫地之后,将他送往海外去做漫长的旅行。他空缺出来的总督和北洋大臣之职,由王文韶接任,但实权落入了荣禄——军队的满人统帅之手。此人当前的任务,就是跟其他决策者一起,设法恢复帝国京城的安全。在政府内部,讨论的问题集中于募练一支新军;朝廷之外,学者们大声地批评“自强”政策,主张激烈的政治变革。在许多可用的材料中,我们只需摘录两段话,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李鸿章壮年受国防之重寄,而甲午之耻之失,令其落为夷人之笑柄。其后侈谈洋务者,无不遭人耻笑。[胡思敬:《戊戌履霜录》,载《戊戌变法》第一卷,第399页。]
以及
不见李鸿章训练之海军洋操、所设之水师学堂、医学堂乎?不见张之洞所设之实学馆、自强学堂、铁政局、自强军乎?李以三十年之所变者如此,张以十五年所变者若此,然则再假以五十年,使如李、张者,出其温和之手段,以从容布置,到光绪四十年,亦不过多得此等学堂、洋操数个而已,一旦有事,则亦不过如甲午之役,望风而溃,于国之亡能稍有救乎?[梁启超:《戊戌政变记》,1954年版,p第83—84页。]
这时出现了两种思想流派。一派盛行于政府圈内,继续认为传统的社会与政治体制是完美的,但是承认中国的军事弱点。他们说,中国所需的只是一支现代的更有效率的作战部队。在19世纪60年代,自强运动得到新组建并已扩张的海关机构的财政支持,后者每年为政府提供三分之一以上的财政收入。如今这些财政来源一一抵押给外债了,所收的税款用于支付给日本的赔款。没有了这些来源,新的作战部队不可能比老的更大,而且只能局限于正规军内。这就导致了驻扎在北京附近小站的“新建陆军”的兴起。另一个思想流派激进得多,因为它主张采用立宪制和彻底的政治改革。持这种想法的人们拒绝相信腐朽过时的行政机器会有什么新的措施。这最终在1898年的戊戌变法中达到顶峰。无论是在新军还是在变法中,袁世凯都发挥了他的作用。
让我们先来看看那支新建陆军。
1884年以前,中国拥有一支相当规模的海军,分为两个水师,即南洋水师和北洋水师。南洋水师在1884年的抗法战争中遭到重创,北洋水师则在十年后为日本所灭。如今财政拮据,中国发现自己无法唤醒成为海上强国的梦想。另一方面,现存的军队包括数量庞大的弓箭手和长矛手,装备了一些过时的毛瑟枪,再加上甲午战争后留下的淮军残余部队。中国事实上已经养不起这些军队,同时也无法训练一支新军。但是,国内的形势要求保留前者,而外国的压力则需要后者。
战后残余的淮军包括聂士成将军的武毅军,宋庆将军的毅军,加上董福祥将军实际上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甘军,构成了帝国京城和华北的不足以胜任的防御力量。这些部队总计不超过七万人,虽有一定程度的嗜血之勇,却未经训练,纪律松散,装备有各种牌子和口径的毛瑟枪与来复枪。显然,中国迫切需要一支新军。1894年末,在战争的一个关键阶段,冯·汉纳根向军机处和总理衙门呈交了一份计划书,他在其中提议使用赫德爵士所控制的资金,训练一支十万人的现代军队。大学士翁同龢赞成这个想法,认为中国“舍此无以自立矣”。[《翁文恭公日记》,1894年10月28日,见《中日战争》第四卷,第505页。]英国公使欧格纳提出了同样的建议。此外,他认为赫德爵士是总揽全责的最合适人选。根据翁同龢的指令,在军机处尤其是荣禄的赞同下,胡燏棻制订了一份详细的方案,强调训练要在外国教官指导下进行,武器和组织机制要统一。他还提议,华北应该负责训练五千名士兵,华南负责训练三万名,湖北与湖南负责训练两万名,估计总开销为一千四百万两白银。
盛宣怀,李鸿章在商业和经济事务中的副手,也提交了一份训练新军的计划。他把新军所需的人数定为三十万人,但坚持裁撤八十万人的传统军队。根据他的计划,一名军人应该服役十四年,三年在常备军中,拿全饷;三年在后备军中;三年作为侍从兵;五年在团勇部队。在第一个三年之后,他有复员当平民的自由,只要参加每年的演习;在整个十四年当中,他可以免除其他形式的徭役。其他就此事上疏的大臣包括一些著名人物,如湖广总督张之洞,以及新任直隶总督王文韶。
军机处也有自己的方案,但野心没有那么大,而是将前四个月的人数指标定为仅四五千人,并选择小站为训练地点。此地位于北京与天津之间,正是李鸿章二十多年来将之用作淮军兵营的所在地。胡燏棻,而不是袁世凯,被任命为督练官,而冯·汉纳根担任总教习。胡燏棻是一名能干的开明官员,但他跟那位德国人相处不好,因为,如他所说,汉纳根贪婪而自负。不久之后,他放弃了对此军的管理,宁愿去修铁路,袁世凯被任命为他的继任者。
除了那些已经名誉扫地的淮军将领们以外,袁世凯在其同侪当中,是唯一一个具备这个任务所需经验与知识的人。此外,他的名声没有污点,且对这份工作表示了相当大的兴趣。在战争结束之前,他于1895年5月17日致函军机大臣李鸿藻,其中写道:
至此次军务,非患兵少,而患在不精;非患兵弱,而患在无术。其尤足患者,在于军制冗杂,事权纷歧,纪律废弛,无论如何激励,亦不能当人节制之师。……为今之计,宜力惩前非,汰冗兵,节靡费,退庸将,以肃整励。并延募西人,分配各营,按中西营制律令参配改革,著为成宪。必须使统将以下均习解器械之用法,战阵之指挥,敌人之伎俩,冀渐能自保。仍一面广设学堂,精选生徒,延西人著名习武备者为之师,严加督课,明定升阶。数年成业,即检派夙将中年力尚富者分带出洋,游历学习,归来份殿最予以兵柄,庶将弁得力,而军政可望起色。[袁世凯禀李鸿藻,1895年5月17日,见《中日战争》第五卷,第219页。]
这份信函带来的结果是,袁世凯于6月份被召至京城议事。他和胡燏棻,还有另外许多人,完全明白这项任务的意义,这个意义不仅是对整个国家而言,也是对被选来担负这份工作的个人而言。袁世凯与胡燏棻之间的竞争不可避免。胡燏棻写信给李鸿藻,称袁世凯“英气逼人”。[1875年7月8日,载《中日战争》第五卷,第221页。]张佩纶,李鸿章的另一位地位很高的副手,在给同一位军机大臣[即李鸿藻。]的私信中,写了下面这段文字批评袁世凯:
(我)与之深谈数次,大言不惭,全无实际;而究其所为,骄奢淫逸,阴贼险狠,无一不备。公以通家子弟畜之则可,以天下奇才目之则万万不可。所以不能已于言者,既已误合肥矣,更恐误国,更恐误公![写于下关条约签署几个星期后,见《中日战争》第五卷,第231页。]
尽管有这些对袁世凯的攻击,李鸿藻仍然对袁世凯形成了很好的印象,荣禄与翁同龢也是如此。但有件事对他非常不利,而有利于胡燏棻,那就是,在此次任命之前,袁世凯参加了梁启超的强学会,那是一个维新团体。由于胡燏棻因与汉纳根不和而离开了岗位,荣禄指示袁世凯提交一份军事训练的报告。袁世凯写了洋洋数千言,主张采用德国技术。于是,李鸿藻得到荣禄的支持,奏荐他有能力训练一支有效率的军队。臭名昭著但权势赫赫的庆亲王[ 即奕劻,晚清宗室重臣,袁世凯的政治盟友,时任总理海军事务大臣。]和大太监李莲英都支持任命袁世凯。于是军机处于1895年12月8日上疏给皇帝,请求任命袁世凯指挥并监督新建陆军的训练。
袁世凯在1895年中旬接管了这支军队,当时他三十六岁。小站有十营军队,包括三千名骑兵、一千名炮兵和二百五十名骑兵,以及五百名工兵。步兵分为两个团,包括速射炮和重炮,以及后备部队。工兵分为六队:建桥队、筑垒队、辎重队、修理队、勘测队、布雷队、电报队。武器装备远非标准配备。根据袁世凯对军机处的报告,西式训练将要继续,外国教官的人数要从两名增加到五名,而现有的两名,一个是德国人,另一个是挪威人。他还提议将此军从五千人扩大到七千人,其薪酬要按袁世凯提出的标准并在其亲自监督下支付。每月的总薪酬多达七万两白银,加上其费用,都由户部拨给。
他的行营有一名参谋长,由他的老朋友徐世昌担任;还设了一名秘书,就是他从前在朝鲜时的助理唐绍仪。大营还设立了四个部门——供应、辎重、运输和外务(情报),有两名军官负责军法与操练。德国留学归来的满人将军荫昌,时任天津武备学堂的总办,他向袁世凯推荐了自己最得意的四名弟子——冯国璋、段祺瑞、王世珍和梁华殿(最后这个人后来在一次夜间演习中淹死了)。冯国璋与王世珍是直隶人,而段祺瑞是安徽人。他们后来成为北洋军阀的三巨头,以及两大权力派系的首领。冯国璋当上了袁世凯的副官,兼任步兵学堂总办。段祺瑞任炮队指挥,兼任炮队官兵学堂监督。王士珍任工程营管带,兼任德文学堂监督。
一年后,1896年12月10日,袁世凯向朝廷报告,已经建成了一个全编制团,包括步兵和炮兵两个兵种,以及四个骑兵连。他采取了特殊措施防止官兵吸食鸦片和贪污公款。士兵们的薪饷是在他亲自监督下发到个人手中的,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发放给指挥官。部队纪律森严,只用两种办法约束部下,要么提拔,要么斩首。然而,1897年4月,一名御史给皇帝上疏,指控袁世凯嗜杀与腐败。为了回应此疏,荣禄前往小站调查。他回京以后,对袁世凯的成就给予毫无保留的赞扬。两年后,当袁世凯和那位御史在山东会面时,他遗忘并原谅了一切,让他进了自己的营务处。
当贝思福少将[查尔斯·贝思福男爵(Rear-Admiral Lord Charles Beresford,1846—1919年),1859—1916年任英国海军舰队司令和下议院议员。]于1896年10月访问小站时,袁世凯事业生涯中的一个重大时刻到来了。这位将军对这里的七千四百名山东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步兵装备了标准化的毛瑟来复枪,骑兵既有毛瑟、来复枪,又持长矛,炮兵拥有一至六磅的六响排炮,还有马克西姆式机关枪。他评论道:“按照西方标准,袁世凯的部队是中国唯一装备完善的武装力量。”[《中国的解冻》(The Break-up of China),1899,第4—5页。]袁世凯由于在小站成绩斐然,于1897年7月被提升为直隶按察使,引得世人瞩目。大学者吴汝纶在1896年1月17日写信给他说:“闻雄部专以西法教练,此最目前要务。”[《中日战争》第五卷,第303页。]最重要的是,荣禄与翁同龢都对袁世凯维持着良好的印象。前者是皇太后的忠实拥趸,而后者是皇帝的老师。
新建陆军继续成长壮大,与此同时,张之洞的自强军在汉口与武昌成立,而聂士成将军的武卫军也在组建之中。聂士成的部队多达近万人,但在操练和装备上无法与袁世凯的部队匹敌。然而,由于各个方面的努力,帝国的防御正在逐步地巩固。1898年初,京城周边驻扎了五支部队。聂士成将军守卫天津的入口;宋庆将军守卫北京的东北关;荣禄自己的部队拱卫京郊;董福祥将军在冀州附近,而袁世凯本人在小站。尽管小站的部队号称最强,但他们尚未经过战斗检验。何况,他们的指挥官是个精明的男人,非常清楚这支部队对其地位的重要性。新建陆军对于袁世凯,如同淮军之于李鸿章,湘军之于曾国藩侯爵,或浙军之于左宗棠。他很清楚,淮军的失败与李鸿章的垮台同时发生,绝非巧合。另一方面,他呆在朝鲜的日子,使他能够近在咫尺地观察到,两个国家由于固执坚守传统的方法,拒绝根据时代的需要采用新的政治与经济措施,因而走向了衰落。因此他也充分知晓彻底变法维新的必要性。
的确,自从1895年之后,这种改革的必要性在日益增加。康有为,当年进京参加会试的一名“公车”[汉代以公家车辆递送应举之人,后世遂以“公车”代指举人入京应试,此处意指应试举人。],和另外一千多名考生一起,向皇帝上书,要求立即变法。他和他的同志,包括梁启超与谭嗣同,还在全国组织了许多学会,以促进这项事业。袁世凯加入了其中的一家,以此表达他的支持。但是他明白,有一道底线他是不能逾越的。他不会将他的军队与变法者的命运融为一体,从而危及他的地位与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