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硬是强忍住的泪水，也随着纪慈所说出的话，缓缓地落下来，决堤了。
“或许，生命的起讫，这是必经的过程吧？”
我这句话，是一句无意义，不具任何回答意味的话。这般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悲伤，是再自然也不过。就是因为是那么单纯、那么直接的情绪，才会让人根本没有办法想出解决的办法。
这事，要我怎么开口跟她说她应该怎么办才好？
这问题，局外人恐怕完全没有资格做任何的提议，甚至连一丝想法都不敢有。虽然是说了句话，但对这件事而言，这句话跟无话可说比起来，其实是一样的。
不由自主会产生的本能反应。
她痛哭失声，使得我欲言又止，最后把想说出口的话给吞回去，化作触摸她头发的轻柔动作。
可怜的学妹。
对我这个排行老大的人而言，什么是所谓的姐姐，我不知道。在我生命中从未拥有过这种称呼的至亲家人。
因为，我就是“姐姐”。而且跟亲人长期相隔国内外两地，感情似乎没有这么浓烈，唯一同样住在台湾的表妹，可能还跟我比较有感情吧？
“发生什么事了？”此时放映室的大灯被打开来，眼睛在瞬间见到强光，一时不能适应，刺眼不已。
宋原森一脸紧绷地走过来，先帮我们把单枪投影机给关掉，再把窗帘给拉开来。
“没什么，只是纪慈……”
“我没事，只是一时情绪涌上来罢了。”纪慈似乎收拾起情绪，擦擦眼泪，打算在她哥哥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你去休息一下吧。”我拍拍她的背。
纪慈点点头，先走出去了。
“把门关上。”我对宋原森道。
他依言把门关上后，就急着问我：“你们在里面搞什么？我在外面就听见有人大哭，还以为是怎么了，才急忙冲进来。”
“是意外啦。”
“意外？”
“我在看些东西，纪慈进来一起看，后来我就放了一首MV给她看，怎知我才打个电话回来，她就哭成刚才那样了。”
“MV？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音乐录像。”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会让她哭成这样？”宋原森压根儿不相信我的话，那表情分明就认为我说谎！
“现在我就放那部MV给你看，这种事何必要骗你？”
把窗帘拉上，重新放一次给宋原森看。
才播到一半而已，宋原森忽然起身把机器关掉，用力拉开窗帘，让光亮再次回到室内，“你知道我姐死了吧？”
“嗯。”
“那你还让纪慈看这种东西？！这对她来说，根本是一种折磨！这种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会不清楚吗？”他语气就像是要找人吵架，脸上青筋都浮现出来。
“对不起，我只是顺手转的，没想到那么多。”
“我妹妹虽然看起来很冷静坚强，但其实她很容易因为这件事而崩溃，她、她……”
“嗯？她怎样？”看他讲到一半，忽然没声音，就问道。
“没事，总之，别再拿关于这种事的任何相关东西给她看就对了。”
“有你这么凶恶的哥哥保护她，我哪敢再拿给她看呀？何况这次，我真的是无心之过，对不起。”看他脸色这么差，我也懂得要收敛点，语气也略微放软些。
“这么大的错事，叫我怎么原谅你？”他依旧不依不饶。
“要不然，有什么是我可以弥补的吗？”大不了，我现在就去搞笑，逗纪慈开心吧！
“当然有！”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什么？”既然是她哥，想必应该很了解她吧。
“就是，这样。”
宋原森那坏痞子的笑容再次重现，看得我背脊瞬间凉起来。警觉地想迅速离开他所能触碰的范围时，他早已欺身靠近抓住我的双手，并且用身体把我整个人压在沙发上。
“哎哟，你又来了。”奋力挣扎想摆脱他的压制，但男人的力量的确比我想象的来得有力，除了弄痛自己的手腕，根本无法挣脱他的力量。
“宋原森！”大呼他的名字，语气当然老实不客气的坏。
“干吗？”他居然一副理所当然，不觉奇怪的应答语气。
“放开我！”不再挣扎，开始用目光射杀他。
“别那么凶恶的表情嘛！又没对你怎么样。”
“你压着我，还说没怎样？”
“真的没对你怎么样呀！”
“你、你……”真的快被他气死了！
“嘘，就这样，安静地，让我靠一下。”
天，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安静下来，没再用力挣脱，而他轻轻地靠在我身上，一股淡淡的男用香水味环绕嗅觉神经，具有似乎要让人醉倒般的诱惑力。“能不能再温柔些？”他安静一会儿，忽然道。
“你是指对你吗？”
“不，是对所有的人。”他缓缓爬起来，也轻轻地把我拉起。
不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我侧着头看他。
“能跟心爱的人，或是有浓厚情谊的朋友生活在一起，是一件既幸运又幸福的事情，该好好珍惜。”
“你觉得我不珍惜吗？”
“你似乎很压抑、很内敛，就算有人对你而言很重要，你还是会试着欺骗自己的，让自己觉得并不重要，以致表达情感的方式非常冷淡。或许是环境的关系吧，才会造成你用这种方式呈现。”
静静咀嚼他这段话。
人往往会不了解自己，这时旁观者反而比当局者要清楚很多。并没有打算反对他这段分析，因为，的确如此。当然仔细回想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欺骗自我的感觉很明显。更清楚去剖析的话，应该说对于看起来有点难懂，抑或是有些复杂的人和事物，甚至情感，都会保持一段安全距离，不想蹚那团浑水倒是真的。
高度保护自己，使一切都在能掌控的范围，如果是不能掌控的，就不去触碰它，把墙盖得高耸难以窥看，麻烦事不会跟我有关系，就能安全了。
“别再靠近我了。”
知道他的手又再次缓缓地接近我的肩膀。
“静优，你可以爱，可以尽情去爱，为何不给自己一次机会，也……给我一次机会？”宋原森那双好看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
差点要点头答应他，因为他的话似乎就要迷惑我的心智。就在那一秒钟之间，他的眼瞳里，却恍恍然地浮现出另一张黑白分明的脸孔。
魂牵梦萦，数年后再次出现在现实生活中，那一张难忘的脸。
“我会爱的。”我叹口气答道。在永恒流转的瞬间，答案已经存在，只是我没有勇气去翻阅它。去翻开那早就存在我心底最后的答案。
“那……”他很开心地靠过来。
“只是，爱的人不是你。”
理智地了解自己心底的答案，也是一种解脱。宋原森愣愣看着我，似乎不知再讲什么好。
“喂，本小姐没空跟你在这边对看两无言，跟人有约，要出门去了！纪慈的事，就麻烦你多注意，我大概晚上才会回来吧。”说罢就起身打算回房。
“还没讲完啊，就要走啦？”他起身拉我。
“你，”我挥掉他的手，用手势加上语句，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跟我，是不可能的。”这么清楚，他该明白了吧！
“为什么不可能呢？”
“就是不可能。”得努力说服他，“你当朋友不讨厌，但当情人……实在难以接受。”
“难以接受哪个地方呢？我可以改。”他急欲改变我的看法。
“先生，你哪里是那么伟大的人！别傻了，醒醒吧！你不会为了爱这么地疯狂、这么地牺牲，我也没有那种魅力，别折我寿了，行不行？”实在被他烦到有点没耐性。
“不是呀，你说……”
他的话马上被我喊停，接着把耳朵捂起来。“我跟你讲，就是这个样子，不得有异议，也不要再拿出这个问题来烦我，从此以后，一概拒绝回答。”我挥挥手，继续制止他说话。
“我要出门去找朋友透透气，而您呢，记得也要好好忘记这件事，麻烦您，高抬您的贵手呀先生。好啦，不用送我。Bye bye！”
快速奔跑至放映室外把门关上，一刻也没有停缓，直接往房间飞奔而去，再晚的话，跟夏橙约的时间就要过啦！当然，害怕宋原森再次不死心地劝说，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事。
出来后，才发现自己心跳像跑完百米那样，心几乎就要跳出来了，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气。这种心跳狂乱的感觉和见到慎祥那种，大不相同。那种是紧张，不知如何是好；而这种，让我有点毛骨悚然，像被人追杀那样的快速心跳，恐怖极了。
这次，也是第一次。
第一次，让我萌生出想离开这座大宅院的念头。但，那只是某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罢了。
很快地，又消失掉。
2
“这么说，你很习惯这边的生活啰？”
夏橙又是湿淋淋的一身水，从水池里站起来跟我说话。
“嗯，不是习惯，是很喜欢。”
而我呢，卷起裤子到膝盖，坐在喷水池边，一边用脚踢着水，一边跟她东聊西扯。
“嗯，那你……”
夏橙一副有话要讲，却又还没想好怎样讲的模样。
“我怎样？”
“没啦！如果你真的很喜欢这里的话，有没有想过将来在这里定居？”
“定居？嗯，这个嘛，本来没想到的，但听你这么一说呢，忽然浮现这个念头了哩！”
“哈！真的吗？”
“对呀，但在这里买房子，不晓得会不会很麻烦？”我思考。
她说出这个提议，倒真的很不错，之前卖掉在大城市里那间房子的钱，都还不知怎么用呢！再说，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借住在纪慈他们家，毕竟是别人家，我又是个外人，也该为自己将来想想才对。
“当然不会呀！”夏橙一副小学生自以为聪明的可爱模样。
“你怎么知道？你有亲手操作过买房吗？”
她摇摇头。
“那你家有人有门路可以帮我问吗？”
她思考一下，再次摇摇头。
“那不然是怎样？”
“我呢，问你这件事啊，就是有事要告诉你。”她笑道，还游过来拉住我的脚。
“你也真是的，有事就说嘛！干吗绕这么一大圈问呀？”
“这你就不懂了，当然要引导出你本人的想法嘛，这样才好问你呀。”
“你够了，快说啦！”
“我爸妈买太多栋别墅了，要卖掉一些，刚巧在这边也有一栋想出售，所以我想询问你的意见啰！”
“不会吧，别墅？”霎时间，我的声音不小心就高了八度，“夏橙大小姐！你不会忘记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吧？别墅我哪买得起呀？再说，我才一个人住哪，一栋别墅未免太夸张了吧？”
“你先别那么大声，先听我说嘛！”
“好，那我就洗耳恭听。”
她坐在我身旁，全身一直滴水，而且又唇红齿白，眼睛又大又圆，皮肤呈现玫瑰色，真像个幻化为真人的人鱼公主，差点把我这女人都给看傻了。
“那别墅是我婚前住的，是栋很小的别墅，建筑是那种较旧式的日本风格房子，虽然没那么新，但那边风景很好，我想一定很适合你。再说呢，那别墅在我名下，只是现在我嫁人后又买新房子啦，所以那边就空下来了。我是想找个喜欢的人卖。”
“所以你念头就动到我头上来？”
“哎哟。有良心一点，我可是因为特别喜欢你，所以才想卖给你呢！”
“真感激你的好意呀！但，我可能买不起呀。虽然手头上有之前卖掉房子的钱，还有这些年来，我存的一点钱，但应该还不足以买下你们家那栋别墅。”
“你有多少钱呀？”
“现金大概只有几百万吧！”
“那……就五百万吧！”她拨拨头发，像是下定决心时那种可爱的表情说道。
“啊？五百万？什么东西五百万？”
“当然是房子呀，笨蛋静优！”
“五百万？首期款吗？”我的确是头昏昏脑钝钝，有点搞不清楚她在说什么话。
“是总共。”
“什么？总共！”我再次飙高八度音地问她。
“啊？还是太贵呀？唉，我不知行价哩，想说一百到一千中间是五百，所以就卖五百万啰！要不然，你看你有多少钱，那就多少吧！你能力所及的范围就成。”
“夏……橙……”我、我实在觉得，她真、真的……
“怎么啦？”她再次跳进水里，在我面前玩水。
“你真的好可爱！”我冲向前抱住她，她在水里傻傻地让我抱着，“你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笨千金大小姐！几千万的别墅，居然随便要卖我五百万，你真的是傻到很可爱哩！”
“喂喂喂！”她本来乖乖让我抱着，听到我说她可爱，居然是在指她笨时，可就急忙要辩解了，“我从小到大都是念第一志愿的学校，高才生哩！你居然敢说我傻得很可爱？”
“呵，真的很可爱！”
“讨厌，居然这么说我。”夏橙把水泼在我脸上。
“啊？”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啦！
“怎么啦？”
“我、我……没带干的衣服，居然跟你混下水……惨了！”
“哈哈哈。没关系啦！不如，就陪我玩水吧！”夏橙开始大力把水泼在我身上。
“喂，咳、咳咳。你害我呛水了！”
不甘示弱之下，当然就是跟她打起水仗来。
这个悠闲的午后，不知怎么的，似乎比在纪慈家还要来得轻松许多。
之前没比较也没这种感觉，现在来到夏橙家一个下午，发觉这边的气氛，似乎比较轻松些。仔细想想，主要是“人”的不同。可能自己没意识到，但下意识里却有反应，那么夏橙的确是让我比较放松啰？
那纪慈呢？明明就认识比较久呀，还是宋原森让我紧张了？再不然……就是那家伙了吧？
但我面对那家伙，只是有点不甘的心态罢了，会有压力吗？
啊！我想到了。
肯定是稿子的关系！
这个头号主因，差点漏掉。
居然还在那边怪别人，分明就是自己面对稿子那种痛苦的心情所造成的，还在那边怪天怪地。没错，主因是“人”，但是，是我这个“人”哪！不爱写稿，在那边制造有压力的气氛。
怎么会这样呢？
搞半天，居然是“我”的关系？
不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