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爱情，就像是陈年老酒那样，
年代越久远，就越禁得起细细品尝。
1
这辈子，运气没这么差，也没这么好过。
差的是，被他发现我在这儿。好的是，他只来度两天假就离开，他离开时我当然是不知情，是纪慈报给我的消息。
好险。
因为他就住我隔壁房子。我不是故意跟他错过吃饭时间，躲在房里不出门，就是跑去草坪那儿闲晃。不想见、不想聊、不想谈，拒绝接触他任何的一切。甚至连让他再次打声招呼的机会都不给。
这是我处理事情的态度，真是……
真是败坏我一世英名啊！
一派钢铁性格作风，居然为他开始改变，怎么会这样？
今天下午得去见纪慈的奶奶，也就是外公的初恋情人。外面天气好到不像话，我的心跟人，都想去外面。但却有要事在等我做，感觉很像中头彩那种异常兴奋的心情，可是却没有人愿意听我说。
悲剧感很重。
终于来到她老人家房门前，按下门铃。啪一声，里面有人帮我开了房门。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轻轻推开门，往里头看，没人在一楼。接着就听见电话的扩音器传来声音：“到楼上的阳台来吧。”
快步走向二楼，拉开落地窗，终于见着她本人。心中莫名地替外公感到兴奋开心，仿佛是带着外公年少时的心情来见她。他们打出生就相识，在同个村庄长大，相爱在十六岁那年。
慢慢地朝她走去的同时，自己也缓缓走进时光隧道。
“你是静优？”她微笑示意我坐下来。
“是的，外公托我问候您。”我坐下来端详她。
“这是他亲手做的小礼物，他叫我带过来送您。”我把带来的礼物奉上。
“谢谢。”她接过去，微笑很美，“你介意我现在拆开来看吗？”
我微笑，摇摇头。
她像个小女生一样，迫不及待地拆开礼物。虽然岁月在她的脸上起了作用，但却无损她高雅的气质。闭上眼，我甚至可以想象十六岁的她是怎么一个青春的模样。能不能形容她，高雅可爱又漂亮？跟纪慈有非常相似的味道。
遗传学的美妙，在俊男美女身上更是得到完美的解释。
“啊，真是漂亮。”她拿出一个相框，呈现惊喜状。
“外公的手艺很好，有空时，他就喜欢做这些东西。”
“他一直都很有才华……”她端详着那东西，快乐地赞叹，最后她轻轻地把那东西搂在怀里。
我没有多说什么，因为那种情绪是很深沉，记忆久远而且只有他们才能回味的东西。
“让我仔细看看你。”她拉我在她身边坐下来。
“别又说我长得像纪慈的大姐。”
“薇琳？”
“是呀，纪慈跟她哥，都对我说过一样的话，说长得像他们的姐姐。”
换成她仔细瞧我，“不像。”
“哦，怎么说？”
“只是模样身形很像，但不同人就不同张脸。不同张脸就不同性格，所以你跟她是两个不同的人。”
“虽然这么问不礼貌，但我想知道，她是怎么过世的？因为生病还是其他原因？”
她把礼物细细地收好，看了我一眼，“你真的想知道?”
“嗯。”
“不过，问我这老人家，似乎是问错人了。”
“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她根本不打算告诉外人？
“老实说，我不清楚。”
“啊？”这种吃惊反应，无法强忍掩饰。
“很晚才被通知到，听说是坠崖，跌下去没人知道。失踪一个星期后，派警察在山区地毯式搜索，才找到。”
“她在哪边坠崖？”
“就……就在家里后山那座断崖。”她迟疑地把话说出来。
“他们没有马上通知您吗？”
“当时我在国外开会，赶回来时，事情早就已经处理完毕。”
“我还以为，您对这个家的事，应该都很清楚才对。”
“这……”她吐了一口气，“总觉得似乎有其他我不知道的事，在这座大宅院里。这座世外桃源里，或许藏着更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老了，没有余力去处理。”
她起身往后走向栏杆，朝着外面的景色长叹。我随她走向后院，看着后山的景色。
“世外桃源呀。”莫名被她传染，我也感叹起来。
“事实的背后，常是令人无法想象般的丑陋，时常怀疑如果有一天我全都知道真相，能否接受得了。”
一个老人家的感叹，连我这个旁人都替她感伤起来。
“我是个外人，也无法说些什么，更不能理解其中的细节。所以觉得挺快乐，日子很惬意，也非常喜欢这里的环境。”
“喜欢就好，招待不周，你还得多多包涵。”
“比起我这种一般人的生活，招待太周到啦！有钱人家的生活，真舒适。”
“呵，乐天派。跟你外公年轻时一个样。”
哎呀，听到那老家伙年轻时的事情，让我兴趣大增，“外公他年轻时怎样？”
“他呀，当年在抗战时，可是开飞机的驾驶员！有好多有趣的事。”
“真的？”我跟外公聊天的时间不多。
“他没跟你说过吗？当时他日子过得很穷呀，还随时会丧命呢，但是他似乎一点也没受到时局的影响，一派乐天样。”
“外公很随性。”
“你读的历史书上该有告诉你，美国在日本的广岛跟长崎两个地区，各投下一颗原子弹，有印象吧？”
“呵，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历史常识。”
“他当时写信回来，说要在长崎集合，后来原子弹就爆炸了。村里的人都以为他已死，大概等着被通知死讯。谁知道，某天的午后，他回来了。”
“嗯，没有他就没有我。”我点点头。
“他人才到村头，住村尾的我们就被通知了。当时，我好开心，希望他平安归来的奢望，居然成真了。”她说这事情时，眼神充满光彩。午后的风轻轻吹，我跟着她回到那个几十年前的午后，分享她开心的心情。
“您当时跟他是恋人吗？”话一出口，才发现，我话又讲太快。“不好意思，问这种事。”我马上道歉。
“没关系。其实，当时我已经嫁人。”
“那您、您还……”
“还是挂着他、念着他，日日夜夜担忧着他？你要问这些，对吧？”
“是呀。”
“他跟我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们十几岁谈恋爱，却又各自嫁娶，或许是缘分不够吧。”
“为什么呢？”
“主要是我父母认为他太穷，于是我就嫁给镇上最有钱的人家，也就是你现在见到的这个宋家。”
“这个嘛……我外婆过世至少有十年了。”我提醒她。
“啊？他怎么都没跟我说？”她很吃惊地问我。
“外婆过世很久了，这十年间，您跟我外公都没联络吗？”
“有呀，偶尔打电话联络，但这么重大的事，他居然一个字也没提，也真是的，打年轻起就这副臭脾气！”她拿起茶喝了一口，边喝边念。
“他或许，是不想打扰您的生活吧。”对于一个长辈，我不大敢乱讲话。只是认为，如果相爱的话，为何不去追寻可能的幸福？现在已经不是竖贞节牌坊的年代，结婚的人也可以反悔去离婚，离婚的人也可以高兴地再去嫁娶。不想结婚的也可以同居，就算没有结婚证书也还是可以生小孩。
我是想法特保守的异类。
但是，如果说这一切无关背叛，而是为了追求真爱幸福，那么，都是可以理解的。
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呀。
“年纪都一大把，老花也严重了，呵呵。”她推了推老花眼镜，微笑着继续喝茶。
“岁月并不会使一个人的记忆变老或者变难看，它就像是把淤积在刻痕旁边的泥沙冲干净，使整个轮廓变得清楚明显，微微闪着岁月的光芒。”
“你小小年纪，说话好有哲理。”
哎呀，我只是习惯用这种方式去解释事情。
“真不好意思，老毛病又犯啦！再说，我也不小了。”
“不过通常有这种认知的人，肯定是自身有确切深刻的体认。”
“是吗？”我抓抓头，掩饰此时的尴尬。
“你也有一个闪着美丽光芒的回忆吗？”她慈祥的眼神中，带着一种长辈的气势。
“应该是……算有吧。”
怎么……怎么又说出来了……
常常不由自主地说出真话，明明不该说，或是不想告诉别人的事，但只要人家有心一问，马上就吐出来，太好套话。常常随便问，就不小心把真相跟事实说出来。
真是个令人烦恼的毛病，恨死自己了！
“这么说起来，我很幸福，到现在不只带着美丽的记忆，他跟我也还有联络，今生今世还见得到他。你呢？”
算了，豁出去了！
“我、我不大想联络，最好今生今世不要再相见。”
她看着远方风景的目光，拉回来聚在我身上，“为什么？”
“可能我还没到您那年纪，这种思念回忆的快乐，没有体会到。”
“帮你介绍好男人？”
“呵，不用啦！没打算再谈恋爱。”
“我认识的后生辈，比如原森很不错。你见过他吧？”
“是呀，但对那类型的男人，敬谢不敏哩。”
“不喜欢呀，那还有一个，是庭瑞朋友的儿子，人品端正。他偶尔会来这边住，下次介绍你们认识，他叫慎祥。”
我摇头，真的哭笑不得。
“怎么了？你的表情好像吞下毒药。”
“其实，这事纪慈也知道。他就是那个我希望不要来往的人。”
老人家的历练果然更多，她皱眉想一下，随即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似乎不怎么惊讶，“旧情人见面总是分外尴尬，年少时我也曾经有这个状况，不过你外公后来移民到国外，我们就不曾再见过面了。”
“嗯，我妈也嫁给外国人，我爸他们家跟我们相同状况，都是上一代就移民。因此，就算是黑头发黄皮肤，但也已经是外国人了。”
“那你为何留在台湾呢？”
早料到她会问这种问题。“没什么，小时候有次跟外公回来看分公司的情形，不想走了，留在这边念书直至读大学，在此发展。”
“台湾？在这你有什么好发展的吗？”
“呵，至少不用接管家里的公司，很麻烦。”
“有才能就去接呀，没什么不好的。”
“没半点儿兴趣，当我任性吧！”甩甩头，对于这个问题，我完全没有讨论下去的兴趣。
“我也曾想过，能否有天放下这一切，从此得到悠闲的生活。但是，可怜一大把年纪，都还得替公司操心。”
“纪慈她父亲不是已经接管公司？还需要您去操心吗？”
“唉，公司太庞大，家里人能力不足，无法应付。以前还有我丈夫跟我两人一起掌管，现在只剩下我，常常觉得很累。”
“宋原森也无法接管公司吗？”
“他才进公司没多久，还需要积累经验。而庭瑞能力虽然不错，但在我的角度看来，还是觉得不够，因此，现在就不知能否等到原森接管公司的那一天了。”她居然当我是自己人，就这么地说出来，这种超高级机密，不应该告诉我吧？“不过，这事现在讲还太早，过阵子就会处理。毕竟年纪真的太大，想休息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别太操心。”我只能作这种安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个外人也插嘴不来。
“呵，我真想有你这种孙女，可以陪陪我。”
“没什么好的，我脾气很怪，您也有纪慈呀！有她这种孙女，您还觉不够吗？”我纳闷道。
“她呀，她就是太完美了……”
“我外公多想有完美的外孙女呀，像我这种听话只挑喜欢的听，不喜欢听的，就装耳聋，缺点太多啦！”说的句句是实话，自认为自己毛病一堆。
“不，在我的认知中，她是唯一可以继承宋氏家业的人。就因为能力太强，所以她才会这么的……”
“嗯？”我等她说下去。
她像是在找恰当的形容词般，想了许久。“这么的……理智又不天真。”她道。
多么奇怪的形容词，这对纪慈而言，算是一种赞美吗？“那为何不让她接公司呢？那样她也可以跟宋原森一起掌管公司呀！”
“我儿子庭瑞不愿意。因为她终究是个女孩子，将来也要嫁到别人家去，而纪慈似乎对掌管家业也不积极，没有表现出想要进公司的欲望。”
“不会跟我一样，兴致缺缺吧？”反正住在这边很闲，去套套我那漂亮学妹的话也成。
“呵，年轻人的想法，我无法理解。”
“外公秋天会来一趟台湾，到时一起见个面吧？”其实外公并没有交代这事，当然是我自作主张。
“好呀，实在太久没见他，有好多年了吧。”
她看着远方透露出思念的信息，细细的表情全都刻进我的心坎中。想念一个人，这种很美好的思绪情怀，让我莫名的心酸。
眼前的山河美景，慢慢地在眼里起雾，渐渐地模糊了视线。
2
闲晃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尤其是这种特别惬意的生活。在这边住得很舒服，快三个月了。
但是，美中不足的是……
“唉……”我时而抓头，时而敲键盘，外加唉声叹气。
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每次，当我写完一篇稿子后，就觉得人生很丰富，并且充满着意义；但只要一开新稿，开始写新故事后，就会痛不欲生。
写作是一种很矛盾的工作，常常让写作者又爱又恨，常以为自己就要江郎才尽，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来。但是往往，只要一逃离电脑前，独自安静下来，或是出门旅行，更甚至只是睡一觉醒来，那一幕幕对话内容、一个个在脑中环绕的故事剧情，就会不断地骚扰着你的思绪。
手，是永远也无法停下来。
因为它永远也无法赶上脑袋中制造故事的速度。
于是，虽然本身很爱偷懒，但是脑中的东西不写出来，最有罪恶感的人莫过于作者本身。连做梦时，都会梦见精彩万分的故事，一觉醒来就得爬起来把梦中的内容给记录下来。
我想，平常人一定无法想象这种日子。
而其实呢，这些都还是可以忍受的部分。其中，最难以忍受的事情，就是思绪忽然中断。没错，思绪中断真的很痛苦，平常拥挤不堪，写都写不完的故事桥段，居然一瞬间都跑光了，顶着空空的脑袋，怎么晃也晃不出东西来。
而思绪中断这地方，最经典痛苦的部分，又莫过于在故事的结尾。每一个故事，接近结尾时，都是我最矛盾的时候。因为又有一个故事，快写完了，有意义且开心的日子又即将到来；然而，这也是把人弄到天天抓狂的时刻。
写不出来？
写不出来该怎么办？
无法容忍写出来的结局，不是自己想要的样子。
那种结局，也没办法随便就接受。
而这时，脑中却常常陷入无尽的白茫茫，找不到灵感跟片段可以拿来用。我常常就像是《盲目》那本书中所说的那些人，也陷入一片亮白光的盲。
有时，也会假设，如果自己想离开这一行，去做其他的工作，会怎样？答案往往是否定的，我根本离不开。
就像是我养着一只很可爱的狗，跟它相处久了，感情深厚是一定不在话下。但它却又爱调皮捣蛋，闯的祸、拉的屎，照顾一只宠物所要付出的代价，我都得承受。但因为我就是爱它，跟它有感情，所以甘愿受这种痛苦，毕竟它贴心陪伴我，在所有寂寞的日子中，有它陪我度过，不可能因为随便一个缺点，我就丢弃它。
说白了，就是又爱又恨！
的的确确让人爱又让人恨。
唉，用这种论调来谈自己的工作，会不会太奇怪了？
此时，我在房间二楼外的阳台上努力敲着键盘，听着树林中的鸟语闻着花香。哎呀，这种环境真不适合工作呀！于是，就在这种自我挣扎跟灵感中断的时候，房子的电铃忽然大声地唱起歌来。
“哦，感谢上帝！”我欢呼着，往楼下跑去。此时随便来个谁都成，只要能让我解解闷就好。
不过八九不离十，这边也只有纪慈会来找我闲聊。
肯定是她没错！
我快速地跑下楼，“来啦！正无聊呢，你来得正好，一起来喝下午茶吧！”按下门锁，大力拉开门……
“……慎、慎祥？”来人出乎我的意料，我顿时不知该作什么反应才好。
“我四处看，似乎都没人在。因此，我想就先来拜访你好了。”
“啊？这样呀……呃，你、你发生什么事啦？”
他拄着拐杖，左手打着石膏，脸上黑一片、紫一片，大小伤口全身都是。
这人不应该还有体力站在我的门外，说什么先来拜访我之类的鬼话吧？他应该属于躺在床上，连动都不能动的那种伤者才对。想当然尔，我竟一时反应不过来。且不论他的身份太敏感不说，还带着这副可怕的样子来“拜访”人，像我这样莫名其妙，被吓得傻愣愣是很正常的事。
“一时没注意，工作时受的伤。”他道。
这种工作也太危险了点吧！
“那你……还、还有什么事吗？”这样问他会不会太冷血？居然也没问他，有什么我可以帮忙。好吧！换个说辞。“你……”那该换成什么好？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应该就是问这句才对……
但这种有违我良心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你可否帮我个忙？”他又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