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秀兰问他去了哪里。他没有跟她说自己做的事,只是说到同学家里去。
秀兰发现最近聪聪怪怪的,总是不知道在和谁打电话。偷听过几次,也没听到什么,就隐隐约约听到要找住的房子。
还整天问她,要是他考去湖南的大学会不会跟他过去,一开始是问她到了后来就变成要求她一定得要跟着过去了。
对他的话秀兰也没有理他,最近店里的生意都比较忙,秀兰考虑着要不要请一个帮手回来。可是又想到孩子上大学要很多钱,自己小本生意要是请个帮手开销就更大了。以前红姐还在的时候偶尔会过来帮忙,可以现在她不在了,秀兰就有些忙不过来了。
那个苦命的女人,两个儿子留在了老家。暑假的时候,两个儿子去水库了游泳,溺了水。小的救了回来,大的只捞了个尸体回来。家里的老人面对自己失职,每天以泪洗脸把本来就不好的眼睛哭瞎了。红姐也就回了家剩下她男人继续在这座城市里苦苦挣扎。
这些小小的人们,每个人都有一本厚厚的故事集,可是却鲜有读者。因为没有华丽的封面,更不懂得如何包装,只是孤零零的呆在布满灰尘的角落。这些用生命写出来的故事,却走不到阳光底下,而我们都固执的相信自己活在阳光地带或者是即将活在阳光地带。
店里最终没有请帮工,因为考虑到如果聪聪去湖南上大学,自己也会跟着过去,那这间店就逃不过结业的命运。对于秀兰来说,儿子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两个月很快就到了,聪聪走进了高考的考场。秀兰在考场外看着儿子的背影,突然眼泪就下来了。那么多年来,很多次都认为自己熬不下去了。特别是峰子出事后,那些死者家属接二连三上门骚扰。那些夜晚,秀兰整晚整晚的失眠有几次差点拿刀割腕了,可是听到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她用坚持了下来。那是她的唯一精神支柱。
孩子高考那天,秀兰去了看峰子。
她始终不知道是什么将这个懦弱的男人变成一个野兽,竟能把人给杀了。这么多年来,看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第一次去的时候峰子泣不成声,一直敲打着自己头说对不起,眼睛不敢对视秀兰。这个女人,他第一眼就看中了。后来知道儿子不是他的之后,他确实厌恨这个可恶的女人,他选择了用逃避的方式来报复她。后来重逢,他发觉可恶的不是她而是自己,作为一个男人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托到这个弱小的女人身上。
他和别人合伙卖盆栽,就是希望能挣多点钱给她们母子。至于之后发生的事,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也许就是自己沉默寡言,懦弱的性格把自己送上了这条不归路。
在广州年前卖盆栽一直都是很火热的买卖,买主很多但卖主也有很多,所以竞争很激烈。买卖都是靠口为生的,卖的人要能说会道,扯得下脸来。跟别人交谈,一直都是峰子致命的弱点,这个从大山里出来的男人有了大山的坚忍也有着大山的沉默。买主就那么多,你拉不过来就成了别人的客人,峰子的同伴看到他的不善言辞渐渐感到不满,当初峰子说要加入时,他们心里就有些不愿意。可是峰子的再三请求,又加上大家在一起拉客就答应了下来。
事情发生冲突是在一个早上,天才刚刚亮。可是那些卖主们早就霸好摊位了,因为没有足够的资金他们都租不到固定的摊位,所以这些天他们都是晚上睡在大街上。睡在哪里就代表哪里是他们的摊位,但是如果是相熟的卖主,知道对方的摊位在那儿即使没有人也不会去霸占。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天,周围的卖主也差不多熟悉了,前天晚上,和峰子合伙的那几个人说要回家一趟,让峰子看住摊位。因为买卖,他们都很久没有回家,所以商议着要轮流回家一趟,说好等他们回来就轮到峰子回去。
他们走之后就只剩下峰子一个人,他早早就收了摊想着去附近的超市买瓶廉价的白酒暖暖身子。买了酒之后看到超市外面有供顾客休息的桌椅,就坐了下来。喝了酒又加上连日的劳累峰子很快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快要天亮了,峰子赶忙跑回去,昨晚的酒精作用还在继续,脑袋昏昏沉沉。
一个男人正在峰子的摊位不知道在翻什么,地上盆栽也倒了几盆。峰子看到这种情景,立马冲了过去抓住那男人问他在干什么。
这个男人原来是前几天刚来的,是一个大胖子,声音粗犷。扯开嗓子叫整条街都能听到他的声音,大家背后都叫他肥刚。他在这些人当中并不受欢迎,因为他总喜欢把别人摊位上的客人拉走,而不拉对方摊位的客人是大家不成文的约定。这两天肥刚已经从峰子这边拉走了几个客人,峰子一直忍着没说他,这次又被峰子撞见他肆无忌惮的行为,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男人也愤怒起来了。
可是没想到,肥刚看到他并没有吃惊,而是笑着说。
“峰子,我看你这位置不错,要不咋哥俩换一下。”
看着这不怀好意的笑容,峰子感到恶心。
“我看,刚哥你还是回去你的摊位吧,马上就要开摊了。”
肥刚的摊位是在街的最末端,因为他是来的最晚的。而峰子的摊位在街头,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肥刚想着这块肥肉很久了。
“你这疯子,想要好好跟你商量都不行。看你这怂样,占着这个位置也没多大用处,还是让出来吧。”
对于肥刚的蛮不讲理,峰子有了解过。昨天有一个客人在谈拢价钱之后,又说不买了,这个胖男人直接就开骂,把别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
可是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打起了自己的主意。这个摊位,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守住,想到家里的秀兰还有孩子的学费,峰子悄悄地握起了拳头。
肥刚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轻蔑的大笑起来。
“就你这鸟样,还要跟老子动粗。听说过胳膊拧不过大腿么,哈哈!”
峰子第一次跟别人动起了自己的拳头,一个威力并不是很大的拳头打到了对方的脸上。那张长满横肉的脸,受到这般凌辱又怎可以容忍呢。
如雨点般密集的拳头落在峰子的身上。
“疯子,你这个疯子!竟敢跟老子动手,不要命了吧。”
一声声咒骂,就像沾了盐水的尖刀刺进峰子的胸膛,渐渐地他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这铁锤般的拳头让他根本不能还手,他就像一条被拿来做鱼饵的蚯蚓,接受着自己被吃的命运。空气越来越稀薄,峰子感觉体内的氧气已经快要抽干了,可是对方还没有停手的意思。
为什么没有人出来呢?是因为太早,大家还没睡醒,还是害怕这个将近两百斤的胖子会把拳头打在他们身上?
家里的秀兰还有孩子此刻应该还没起床吧?出来那么多天了,那个女人不知道有没有想他,出来的前一天晚上,他们折腾了好几次最后两个人都累到在床上,那真是尽兴呀!要能来多一下该有多好啊!
突然,铁锤般的拳头停了下来。
下雨了吗?怎么会有水滴落在自己的脸上,这个时间下场雨也不是什么奇怪事。
可是这雨怎么带着一股腥味?
是什么压在自己身上,软绵绵的。
顾不上那么多了,要休息一下,要充点气到体内。
峰子感觉自己好像睡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可实际上他只是闭上眼十几秒。
看到肥刚压在自己身上,胸口插着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那时他买回来的,昨晚收拾东西的时候可能没留意仍在了地上,这把刀救了自己也害了自己。
那一刀插得很深,刚好是心脏的位置。肥刚很快就没有了气息,就连挣扎的时间也没有。
峰子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
“孩子要考大学了,想去另一个城市。”
两人对视很久后。
“好呀,你也跟着孩子去吧。”
峰子假装着用很平静的口吻。
对视,无言。
这次之后,两人将不会有任何交集。多年以后,秀兰才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懂得爱情,她是他生命中唯一一个女人,他爱了,而且用生命去爱了。
看着窗里面的那个男人默默地转身离去,秀兰一直认为他会回头看自己一眼,因为他应该清楚这会是他们这辈子最后的一次见面。可是他只是留了一个消瘦无力的背影给秀兰。
高考结束的铃声敲响,所有的家长都舒了口气。秀兰没有像那些家长一样站在校门口迎接孩子,牛杂店要准备转让了,很多老顾客都不舍得这间物美价廉的小店。自从转让告示贴出来之后,每天的顾客多了两三成,秀兰有时忙不过来。
对于儿子,她一直都感到愧疚。即使是这个特殊的日子她也没能为他准备什么。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儿子已经回来了。
看到已经做好的饭菜,秀兰心口堵得慌。
看着孩子,她想起了曾经那个令她伤透心的男人。孩子的样子真是像足了他的样子,完全找不到峰子的模样。这么多年了,她不知道孩子是不是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世。
“不管你考得怎样,妈都对你有信心。”
秀兰不想饭桌的气氛那么沉闷。
“谢谢妈。”
几乎没有感情的回答,让秀兰有些愕然。
“聪聪,昨天我去了看爸爸。”
聪聪低头吃饭,不语。
“跟爸爸说了你要高考,他在里面表现的很好,以后还是有机会出来的。”
“哦。”
依旧没有抬头。看到孩子爱理不理的样子,秀兰有点生气。
“你这孩子,怎么对爸爸一点都不关心呢!你找个时间去看看一下他,怎么说他都是你爸!”
两人陷入了沉默,都看着桌面上几乎没有动过的菜发呆。看着孩子依旧没有反应,秀兰手里的筷子“啪”的一声落在桌上,她已经准备好接受孩子的挑衅。
可能孩子已经感受到了母亲的火气,也缓缓地放下碗筷。他也准备好了这次抗争。
“爸?”
反问语气,孩子几乎旗开得胜。
“你说他是我爸?”
杀气一步步逼近,对方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你,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他不是你爸会是谁?”
喉咙开始颤抖,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能看到这张开始扭曲的脸庞,无力的回答给了对方更好的还击机会。
果然对方并没有停战的意思,原来刚才的只是序幕。
“妈你过来!”
秀兰被他拉到镜子面前,看着那张愤怒的脸庞,秀兰知道这场抗战自己怎么都会是输的一方。
“你告诉我,我全身上下那一块有他的影子!那么多年了,我看了那么多年了,可是一处都找不到啊!”
镜子里那张愤怒的脸庞开始扭曲,眼里的那团火焰似乎能灼烧掉他旁边的人。秀兰不语,她早就预料到孩子已经猜到了,可是没想到会是用这种方式来揭开真相。
“对不起,对不起。”
软弱无力的回答,似乎击中了对方的心脏。刚才还强有力的双手,这是也渐渐地软了下来,刚才眼里还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也好似被浇灭了。
“妈,你让我当了那么多年杀人犯的儿子啊!”
这个一米八高的大男孩蹲在地下哭了起来,自从懂事之后孩子就没有在她的面前哭过,这次的泪水该是隐藏了多久的泪水呀。
她对不起孩子,自从峰子出事之后。孩子就成了同学们口中杀人犯的儿子,很多次她都想跟儿子坦白,其实他不是峰子的儿子。可是这就意味着,她母亲的形象在他的心中就会遭到打击,她没有勇气说。今天这场战争是她一手埋下的恶果。
整个暑假,孩子都跟着朋友出去打工,很少回家。秀兰也忙着转让的事情,两母子很少凑在一起吃顿饭。自从那场对话过后,秀兰就没再要求孩子去看峰子,她自己也没有再去。
高考放榜那天,秀兰早早就关了店,去菜市场买孩子爱吃的菜。打算两母子好好的吃上一顿,在这个月里这对倔强的母子没有好好说上几句话。
秀兰住的出租屋的厨房是共用的,看到秀兰今天满脸喜气。大家都围了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秀兰做菜。
“秀兰姐,煮给孩子吃吧。”
说话的是住在隔壁的惠子,一个年轻的姑娘。每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热衷于购买那些廉价的香水,每个星期都会带不同的男人回家。那些男人,样子也不固定,高矮肥瘦,老少都有。一样的是,每次出来的时候脸上都是满意的神情。惠子的职业不言而喻,有时这些出租屋里的男人也会去她那,有些是单身汉,一些是因为老婆不在身边。那些男人都爱往惠子的屋里跑,屁颠屁颠的乐得跟咬到骨头的狗一样。一次,秀兰出来倒水的时候,刚好撞见王二从惠子的屋里出来。王二一脸的不好意思,可是秀兰却很淡然,叫了声“哥”,倒完水就回了屋留下尴尬的王二呆呆的站在那里。屋里的惠子看着王二站在那里不走,以为他不满意,背对着他翻白眼。
秀兰对惠子这种女生只有厌恶,看到她一直盯着自己感到浑身不舒服。
“哦,原来今天是高考放榜。秀兰姐打算好好庆祝一下吧!”
见秀兰不理自己,惠子自讨无趣。努了努嘴,走了。
今天的人好像都在等着秀兰做饭一样,惠子刚走。刚搬来的小李,又凑了上来。
“这味道,真香呀!“
这个小李,刚从三流大学毕业。现在在到处跟人推销保险,嘴皮子甜得很,才刚搬来没几天就在租客中签了几张单。每次见到秀兰都软磨硬泡,让她买保险。秀兰想着真是可笑,自己那点可怜的积蓄是给孩子的学费,岂能拿来给自己呢。
“下班啦?”
这鱼也一时半会蒸不熟,就打算跟小李唠一下。
“刚下。”
外面可能下了雨,小李的裤脚上都是泥巴,白色的衬衫也都湿了一大半。
“大姐,先不聊了。你看我这个样子得回去洗个澡。”
这个男孩,也是来自农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打拼,也跟这里的人一样,每天早出晚归,住在这座城市最廉价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