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时节的淯水,两岸皆是苍绿的树木,经过春夏季节雨水的灌注,是四季中河水最丰沛的时节。河水无声的卷着漩涡,向东流去,不舍昼夜,不远处的独山,沉默无声。两岸的树木,枝枝叶叶,藤藤蔓蔓,绿鸦鸦一片,经过了春天的新绿,夏天的疯长,是一种盛极而后衰落的疲态。刘秀和丽华十指相扣,被此情此景感染,不再言语。
刘秀去意已决,离开,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哀伤自不必说,更不能溢于言表。只一日日的纠缠欢好,仿佛是太平盛世的日子,他们不过世间平凡的夫妻,一起侍弄庭前的菊花,一起弹琴看书。一起烹茶,相视一笑,胜过万语千言。丽华开始有意无意的收拾着刘秀的行装,鞋子做了一双又一双,长衫和短履,上上下下,都置办了起来。刘秀开始的时候还在劝阻,说:“这些真的用不上,又不是去打仗,再说我的衣服已经很多了。”丽华说:“哪里有很多?”拿起手中的衣物说:“你看这件衣服,这个时节算不上冷,薄薄的絮了点棉花,早晚的时候,可以御寒,白天穿就会有点热了。还有那件了,她又挑出一件黑色的奇奇怪怪的衣服来继续说:“这件衣服,这个时节外穿,我用稀稀的桐油在外边刷了一层,挡风,下雨的时候,雨水还淋不湿里边的衣服。”他看到她絮絮叨叨的说着,不忍心阻拦,顺手抄起一本书,依在榻上,看着她一针一线的忙碌。仿佛这细细密密的针脚,以及她甜美的琐细的声音,便是平静美好的岁月。看了半晌,抬起头来,闲闲的日光自窗格子里照射了进来,她的脸,隐在光线的阴影里,低着眉,只觉得唇红齿白,乌鸦鸦的长发闪着明亮的光泽,屋子里是隐隐的艾草和菊花混合的香味。感觉到他在注视,抬头对他莞尔一笑,他竟似看得醉了一样。
时间美好而疾速,有时候,却觉得时间要凝固到此时的欢愉里。那一日,丽华去集市上买染衣服用的蓝草,回来的时候,却看到任命的诏书,静静的躺在堂屋正中间的几案上。再到后院,小菜园里,篱前几束姜花,明媚灿烂,前边一汪蓄起的池水,刘秀就在池前磨着长枪的枪头,一来一去,用力而执着,几缕鬓发散到额前却浑然不觉。静静的看着他,心中却突然一酸,快要流下泪来。刘秀抬起头,看到她来了,对她笑笑,继续低下头磨着手里的枪头。她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泪珠儿,走到他跟前,帮他挑起额前的散发,他把手中的枪头掷在泥土里,顺势握住她的手,直起身来,关切的问:“怎么了,眼睛红红的?”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伏在他的怀抱里,泪水已经肆虐,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却最终抽泣了起来。他想说什么,却轻轻叹了口气,只紧紧的抱着她,离别已在眼前,再多的言语都是虚妄和多余。此时此刻,她多想说,留下来,不要走了。不要你一世的荣耀功名,只想相依相伴到白头。却说不出口来。她知道她留不住他的脚步,留不住流转的时间和缤纷的宿命。泪眼朦胧里,往事依稀在眼前。漫天飞雪中刘元坟前的脆弱的刘秀,离开长安牵挂着她巧妙躲过追兵的刘秀,千军阵前临乱不惊,用兵如神的刘秀。在他面前哭泣的刘秀,婚礼上紧紧牵着她的手的刘秀,如今努力隐忍的刘秀。这个男子,本就是为这乱世而生。拥着她的手臂渐渐的收紧,他一把抱起她来,向卧房走去。秋意渐渐的深浓,一阵风吹过庭院,枯黄的落叶哗啦啦的掉了下来,仿佛一群明亮的黄色蝴蝶自树上飞了下来,又被风挟裹着在地上打着转儿。忽又转念,人生一世,不过草木一秋,何必执着呢?抬眼看他,他似乎也在看着落叶若有所悟,眼睛里却是春光的旖旎。
这一刻的相契相知,千言已不必说出。他们是那样的好,仿佛上天生了这样的一个她,就是为了和他来相衬。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微微皱起的眉头,眼波的流转便能读懂彼此的心意。他胸中的书页契合了她过往阅读过的文字。以至于他们对这世间,有着惊人一致的认知。再没有这么好的璧人了,珠联璧合,琴瑟和谐。哪怕是他偶尔的固执和妥协,哪怕是她偶尔的霸道和冲动。都无法改变他们对这个世界惊人一致的认知和态度。他们好的像是一个人,却还是,人生自古伤别离。
命运太残忍,只给了他们三个月的时间,单纯美好。又或者说,上天是公平的,来不及在柴米油盐的日子里消磨彼此纯真的笑颜,来不及彼此的消磨和妥协。在这样的乱世里,给了他们这百日的欢愉,神仙眷侣的日子。谁能阻止命运呢?当欲望像潮水一样褪去,疏疏朗朗的月光自窗格子里洒落在床头上。他和她相拥而眠,却没有半点的睡意。
双手交握,她在他的手心,一笔一划的写着字,合上掌心,他轻声念出她写下的字:“死生挈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在一缕月光里轻轻的笑,说:“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写的字?笔画这么多?”他不和她笑,严肃的把她的手包裹在他的手心里:“丽华,我不许你以后想这些生生死死的,洛阳那么近,我得了空便会回来看你,那边安顿好了,也会接你去洛阳同住。”她的手,包裹在他温暖的大手里,他手心里的热度,仿佛灼灼的火焰。他说:“天冷了,你的手好冰,我走了以后,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心中有种剧烈收缩的痛。她半天不语,转念又说:“你想过没有,我们老了的时候,会过什么样的生活。”他看着她,黑暗中,只借助稀薄的月光,依稀看出她脸部柔美的轮廓。仿佛暗夜里盛放的皎洁花朵。这一刻,他记住了她夜色里的容颜,心有所动。他目光转向窗外,仿佛看到几十年以后的时空,半晌,柔声说:“我们会有一群儿女,等我们老了,儿女都成家立业了,就剩下我们老两口,晒晒太阳,在院子里种种菜,种种花。看看书,弹弹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天天的,过日子。”她说:“就这么简单了。”他说:“就这么简单。”她说:“这样已经很美了。”
两个人不再言语。月已西沉,却好像起风了,冬天很快就要来,风中渐渐带了凄厉的音调,一生仿佛很长,说起来却是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