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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访客

其实我和大多数人相同,也很热爱交际,要是在路上遇到身心健全的完人,我肯定会像吸血鬼般扑上去纠缠着他不放。我并非天生的隐士,如果我有事到酒吧去,恐怕最能喝会侃的常客也未必拼得过我。

我的屋里有三把椅子,独处时用一把,朋友来时用两把,与人交际时用三把。就算来的客人出乎意料地多,家里依旧只有三把椅子可用,不过他们往往就站着聊天,这样比较节约地方。让人吃惊的是,我的屋子虽小,居然也能容下许多了不起的男女。我曾在家里同时接待过二十五到三十个灵魂,以及它们的肉身,然而往往到了散场的时候,我们都不曾意识到原来大家挨得很近。许多房屋,无论是公共的还是私人的,都有着几乎数不清的房间、亮堂的客厅,还有储藏葡萄酒和各种日用品的地窖,窃以为相对于它们的住户来说,这些房屋未免宽敞得有点过分。它们是如此的巨大和豪华,乃至那些住户显得无非是寄生在里面的害虫。特里蒙 497、阿斯托 498或者米德塞克斯 499等酒店的礼宾要是奏响迎客的礼乐,就会有客人像滑稽的老鼠般战战兢兢地走进高旷的大堂,然后很快就溜进走廊两边某个老鼠洞,这种景象总是让我很惊奇。

住着如此狭小的房子,偶尔也会有不便之处,比如说当我和客人开始严肃地谈论重要的话题时,我们之间就很难保持适当的距离。在你的思想抵达港湾之前,你会希望它们拥有进入正确航线、行驶一两个航段的空间。发射思想的子弹时,你必须拥有把枪拿稳瞄准的空间,让子弹进入正确的轨道,这样它才能落入听者的耳朵,而不是擦着听者的脑袋而过。再说我们的句子也需要舒展和操练的空间。个人和国家相同,必须拥有合适的领土和天然的疆界,甚至彼此间还需要相当的中立地带。我发现隔着瓦尔登湖与同伴交谈真是一种难得的奢侈。在我的木屋里,我们相隔太近,所以什么也听不清——我们没办法以小得足以被听见的声音说话;就好比你往平静的水面丢两块石头,要是丢得很近,它们就会干扰彼此激起的波纹。如果我们只是饶舌而聒噪的谈话者,那么就算站得非常近,近得脸颊相碰、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也没什么关系;但如果我们含蓄地、深刻地倾谈,那最好还是隔得远一点,以便我们身上所有动物的热量和湿气有机会散掉。如果我们想要享受那种无须言语的最亲密的交情,那么我们非但必须保持沉默,我们的身体还必须保持足够远的距离,以免有可能听到彼此的声音。按照这个标准,言语其实只适合那些缺乏心灵交流的人;但人世间有许多我们要是大喊大叫便无法说出来的美好事物。随着双方的交谈变得越来越严肃和高尚,我们慢慢地把各自的椅子往后推,最后它们会碰到两边的墙壁,于是往往就觉得房间不够大了。

然而我最好的房间是我的会客室,那就是木屋后面的松林,它随时可以接待访客,阳光很少落在它的地毯上。夏天时,若有重要的客人来,我就会带他们到那边去,有个千金难买的佣人早就擦好地板,掸去家具上的灰尘,把一切都收拾妥当。

如果来的客人只有一位,他有时会赏脸食用我的薄馔,我可以搅拌玉米糊或者观察火堆上越来越大和越来越熟的面包,同时又不中断和他的谈话。但如果来了二十个人,都坐在我的屋里,那我也就不提吃饭的事情,假装吃饭是一种遭到遗忘的习惯,尽管我家的面包其实还够两个人吃;于是大家自然都禁食了;但没有人觉得我这个主人招待欠周,反倒认为我这么做是最合适、最体贴的。由于日常生活太过奢靡浪费,人们的身体往往是有些问题的,饿一顿反而很有好处,可以奇迹般地恢复活力。这样看来我能招待的就不仅二十个人啦,哪怕一千个人也不在话下 500;如果有人到我家里来做客,离开时因为饿肚子而感到失望,那我肯定会觉得他们很值得同情。尽管许多做东的人都很怀疑,但其实确立更好的新规矩来取代旧规矩是很容易的。你无需靠请客来赢取好名声。如果我要去某个人家里做客,就算他门口守着塞伯勒斯 501,我也决不会害怕畏缩,但要是他大摆酒席来宴请我,我就避之唯恐不及了,因为我觉得他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了礼貌地提醒我以后再也别去找他。我想这样的地方我是再也不会去的。曾经

有个来访的客人在山核桃树的黄叶上写下几句诗,我很愿意把它们贴到我的木屋上:

抵达后,他们挤进那座小房子,

没人想吃喝玩乐,那里也没有。

休息就是盛宴,他们非常自在:

最高贵的精神拥有最好的满足。 502

温斯洛 503在尚未当上普利茅斯殖民地总督的时候,曾和人结伴徒步穿过森林,登门拜访马萨索特 504,走到后者的木屋时已是又累又饿;那位酋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但整个白天都没提吃饭的事情。后来到了夜里,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吧——“他安排我们和他们夫妻两个躺到床上,他们在一边,我们在另一边,那床其实只是块木板,离地大概一英尺,又拿了一张薄薄的草席盖在他们身上。他手下两个头目因为没有地方睡,也跑过来挤在我们身边躺下;所以我们虽然睡下了,但睡得比在路上走还要累。” 505隔日下午一点,马萨索特“带来两条他打到的鱼”,每条大概有太阳鱼 506的三倍大;“他们煮了这几条鱼,至少有四十个人想要来吃。他们大多数都吃到了。我们两夜一天只吃了这餐饭;幸亏我们在路上买了一只榛鸡,否则这趟旅程简直算是绝食之旅”。挨饿也就算了,他们还睡不够,这是由于“那些野蛮人难听的歌喉(因为他们入睡前总要唱歌)”,他们担心再待下去会神志不清,想要趁还有力气走路的时候赶紧回家,于是就溜之大吉了。说到住宿这方面,他们确实没有得到很好的招待;不过尽管他们感到不便,那其实是贵客的待遇;但说到饮食,我认为那些印第安人已经做得很好。他们自己也没有什么食物,然而他们很聪明,知道道歉也不能让客人有饭吃,所以干脆勒紧了裤带,绝口不提吃饭的事情。后来温斯洛又去拜访他们,正好碰到粮食大丰收,所以在饮食这方面就没有亏欠。

至于人,那是无论在何处都不会少的。住在森林里时,我接待的客人比人生中任何其他阶段都要多;真的有好些人来找我。那样的环境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适合接待客人。但因为琐事来找我的人变少了。据此看来,我离镇区的距离倒是能够帮我筛选朋友呢。我在孤寂的大海中已经航行了很远,应酬的江河虽然汇入这片汪洋,但能够在我身边积聚的,基本上都是最优秀的沉淀物,这是很符合我个人的需要的。海浪也带来了许多别的东西,向我证明世界上还有许多人们未曾涉足和开发的大陆。

在这样的清晨,除了真正的荷马式人物或者帕夫拉戈尼亚 507的居民,还有谁会来找我呢?他的名字非常得体,又富于诗意,可惜在这里我不便写出来。他是个加拿大人 508,以砍树和做木柱为生,每天能凿好五十根木柱上的洞,昨天他把他的狗抓到的土拨鼠煮了当晚餐吃。他也曾听闻荷马的大名,“要是没有书看”,那么“下雨天不知道该干什么”,不过他可能好几个雨季也未必能读完一整本书。在他遥远的家乡,有个能读懂希腊文的牧师曾把荷马的原诗念给他听;如今他拿着书,要我替他翻译,那段文字正好写到阿喀琉斯谴责愁容满面的帕特罗克洛斯 509——“帕特罗克洛斯,你为什么泪流满面,像个小姑娘呢?” 510 ——

“难道你没听到来自弗提亚 511的消息吗?

据说阿克托 512之子墨诺提俄斯还活着,

埃阿科斯之子佩琉斯 513也依然活在迈密登人 514之间,

又不是他们死了,我们干嘛要如此伤心呢?”

他说:“好诗啊。”他腋下夹着一大捆治病用的白橡树皮 515,是他在这个星期天早晨收集的。“我想今天做这样的事情也没坏处吧 516,”他说。他觉得荷马是个伟大的作家,尽管其实不知道荷马写了些什么。很难找到比他更淳朴、更自然的人。让整个世界蒙上黯淡道德色彩的恶性与疾病对他来说几乎是不存在的。他大概二十八岁 517,十来岁就离开加拿大和他父亲的房子,到美国这边来工作,想要挣钱买一座农场,可能会到他的祖国去买。他天生非常粗壮,身体结实又笨重,然而举止很是斯文,有着被太阳晒黑的粗脖子、凌乱的黑发和惺忪的蓝眼睛,那双眼睛偶尔会闪烁着意味深长的神采。他头戴扁平的灰色布帽,身穿脏兮兮的羊毛色外套,脚上则是牛皮靴。他特别喜欢吃肉,常常用铁皮桶装着餐食,走到离我的木屋几英里的深山老林去工作——因为他整个夏天都在伐木。铁皮桶里是冷却的熟肉,通常是土拨鼠肉,他还用石瓶灌了咖啡,用绳子挂在腰带上;有时候他会请我喝一点。他来得很早,穿过我的豆田到工作的地方去,然而总是显得不慌不忙,和扬基人迥然有别。他不想累坏了自己。就算赚的钱只够糊口,他也根本不在乎。如果他的狗在路上抓到土拨鼠,他往往会把餐食丢在灌木丛里,往回走一又半英里,将土拨鼠处理好,放到他借宿的房子的地窖里,而在此之前他会花上半个小时考虑把土拨鼠泡在瓦尔登湖里,等傍晚再回来拿是否安全——他特别喜欢长久地思考这样的问题。有天早晨,他在路过时说:“天上飞的鸽子真多啊! 518要是哪天不工作了,我光靠打猎也能有足够的肉吃,我可以打鸽子、土拨鼠、野兔、榛鸡——天啊!我只要花一天就能弄到整个星期的食物。”

他是个很熟练的伐木工人,也很醉心于锤炼和提高这门技艺。他贴着地面把树砍倒,这样随后萌发的新芽就能长得更好,运送木材的滑车也可以从树桩上驶过;他并不需要用绳子来帮忙把树拉倒,而是把树的下端砍削得很细,最后双手一推就能让其倒下。

我觉得他很有意思,是因为他非常安静和孤寂,然而又非常快乐;他的双眼洋溢着愉快与满足的神采。他的欢乐是毫不造作的。有时候,我看到他在森林里砍树,他会开怀大笑地和我打招呼,用法语和我寒暄几句,不过他的英语也说得很好。我要是走过去,他会暂时停止工作,满心欢喜地躺在他砍倒的松树旁边,一边笑着跟我说话,一边剥下内层的树皮,卷成一团放到嘴里咀嚼。他欢乐得像森林里的野兽,有时候会因为受到某些事情的触动而哈哈大笑,笑得在地上翻来翻去。比如说他会看看身边的树林,然后大声地说:“天啊!我在这里砍树太快乐啦;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运动。”有时候,在休息的日子里,他会整天带着手枪在森林里晃荡,每走一段路就朝天开枪向自己致敬。冬天时,他会烧一堆火,中午就在火上用铁锅煮咖啡喝;他坐在木头上吃饭时,山雀有时会飞过去,栖息在他的手臂上,啄食他手里的土豆;他说他“喜欢这些小家伙和自己做伴”。

他这人四肢非常发达。说到耐力和自足,他是松树和岩石的表兄弟。

我曾问过他,白天干那么多活,难道晚上不累吗;他带着诚恳而认真的表情回答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辈子还没觉得累过呢。”但他的头脑很简单,简直和婴儿差不多。他只受过简单而无效的教育,就是那种天主教神父向土著提供的教育;这种方式教出来的学生没有自主性,只学会信任和敬畏;它并没有把学生从孩子变成大人,而是让他们永远是孩子。大自然赐给他强壮的身体和知足乐观的心态,并让他方方面面都很可靠和值得尊敬,所以他就算活到七十岁,也可能还是像个孩子。他非常率真,而且不通世故,所以你都不知道怎么向别人介绍他,就好像你无法向邻居介绍一只土拨鼠那样。别人只能像你这样亲自去了解他。他完全与世无争。人们花钱请他做事情,其实也算是帮他谋得温饱;但他从来不跟他们交换想法。他这人非常淳朴,天生就很谦卑——如果胸无大志也可以被称为谦卑的话;他这种谦卑是浑然天成的,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聪明人在他看来就是半个神。但如果你跟他说有个聪明人就要来了,他会满不在乎的,仿佛任何如此重大的事情都与他无关,所以那人再聪明,也就让他去吧。他从未听见赞扬的声音。他特别尊敬作家和传教士。他们的成就简直是奇迹。我曾跟他说我写的东西相当多,他思考了很久,以为我说的只是写字,因为他本人也写得一笔好字。有些时候,我看见公路边雪地上有人很工整地写着他的故乡的名字,还标出了正确的法语重音符号,那我就知道他刚从那边走过。我问过他是否希望把他的想法写下来。他说他以前帮几个不认字的人读过和写过信,但从未试图写下自己的想法——不会的,他做不到,他不知道最先该写些什么,那会要了他的命,更何况同时还要注意别写错字!

我听说有位杰出的智者与维新者 519曾问他是否希望这个世界得到改变;他根本就没想过这样的问题,所以感到很意外,哈哈大笑起来,用带着加拿大口音的英语回答说:“不想,我非常喜欢它。”哲学家要是跟他打交道,应该能够得到许多启发。在陌生人看来,他显得一无所知;然而我有时候却觉得他仿佛变了个人,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聪明得如同莎士比亚,还是无知得像一个儿童,不知道他到底是充满诗意的名士,还是愚笨鲁钝的蠢人。镇上有个同乡 520跟我说过,某天他碰到这加拿大人戴着那顶尺寸偏小的帽子在镇区流连,边走边吹着口哨,竟然觉得他像是个落魄的王子。

他仅有的书是一部黄历和一本算术书,对算术他是相当精通的。前者在他看来等于是百科全书,他认为那部黄历囊括了人类知识的精华,实际上倒也可以这么说。我喜欢把当今各种新现象说给他听,而他总是能够用最朴素、最实用的眼光来看待那些现象。没有工厂会影响他的生活吗?我问。他穿的衣服都是手工纺织的佛蒙特灰布外套,他说,穿着感觉很好。他可以不喝茶和咖啡吗?这个国家出产的饮料,除了水还有别的吗?他曾经把铁杉 521的树叶泡在水里喝,他觉得天气炎热时,喝那个比喝水要好。我又问他没有钱行不行,他向我说明有钱是多么的便利,虽然用的语言很朴素,然而切中肯綮,简直就像是对货币制度和货币这个词的拉丁文词源 522进行了最深奥的哲学探讨。假设他的财产是一头牛,而他想要得到商店里的针线,如果每次只把这头牛的等值部分拿去抵押,那非但不方便,而且也不可行。他比哲学家更擅长为各种制度辩护,因为他会描述那些制度和他有什么利害关系,从而点明了它们得以风行的真实原因,而且他从不凭空捏造其他理由。又有一次,他听说柏拉图对人的定义是没有羽毛的两足动物 523,后来有个人拔掉公鸡的毛,将其称为柏拉图的人,然后他认为两者膝盖的灵活程度不同,这是很重要的区别。他有时候会大声说:“我好喜欢聊天啊!天啊,我可以聊一整天!”我曾问他 524,我有好几个月没见到他,今年夏天他是否有了新的见解。“天啊,”他说,“像我这么忙的人,不把原有的想法忘记就不错啦。要是和你一起锄草的人想比赛谁锄的草多,那你就没有办法想别的啦,你只能想着那些草。”在这样的场合,他有时会先问我有没有进步。在某个冬日 525,我问他是否总是对自己感到很满意,想要从内心找到某样东西来取代外界的牧师,找到更为崇高的生活目标。“这怎么说呢,”他说,“有些人满意这样东西,有些人满意那样东西。如果有人拥有得足够多,他也许会满意地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成天什么事都不干,就光顾着烤火取暖吧!”然而我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让他从精神层面去看待各种事物;他看一样东西的好坏,最高标准就是看它是否方便合用,这跟动物没什么区别;其实绝大多数人也是这样的。如果我指出他的生活方式尚有可以改进之处,他也丝毫不感到懊悔,只是说那已经太迟。不过他很诚实,人品绝对没有问题。

其实他也有些独到的见解,虽然并不多;我偶尔能发现他正在自主地思考,表达他自己的看法,这是一种我随时愿意走上十英里的路去观察的罕见现象,因为那等于去观察许多社会制度的起源。尽管不愿意或者是没有能力清楚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他总是隐藏着一些可堪玩味的想法。然而他的思想太过原始,和他的动物生活关系太过密切,所以虽然比博学之士的观点有更多可以发挥的余地,却始终停留在幼稚的阶段,不值得大书特书。他让我们明白,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虽然是那么卑贱与无知,却可能是生具异禀的天才,他们总是有独到的见解,从未不懂装懂;尽管他们的外表很可能是肮脏邋遢的,他们的思想却像瓦尔登湖般深不可测 526。

许多游客专程绕路来看我和木屋内的境况,借口说想要跟我讨杯水喝。我指着湖那边,跟他们说我喝湖里的水,并把水瓢借给他们 527。我住得虽远,却也逃不开踏青的游人,我觉得每年到了四月,好像全部人都出来春游了。尽管来找我的颇有些稀奇古怪的人,但我也算是走运的。有些访客是来自救济院 528或者其他地方的笨人;但我努力让他们发挥他们所有的才智,让他们畅所欲言;在这样的时候,我们往往会谈到人的智力;我从中明白了不少道理。我发现他们有些人其实比镇上那些所谓管理穷人的官员聪明多了,我认为应该请他们去当官才对。说到人的智力,我了解到笨人和智者的区别并不大。特别是那天,有个性格和善、头脑简单的穷汉来找我,我常常看到他和其他人被请去放牛,像篱笆的木桩般站在田野上,或者坐在木桶上,管住牛群不要乱走。他说他希望过上我这样的生活。他带着极其朴素和真诚的态度,不卑不亢地跟我说,他“在智力上有所欠缺”。这是他的原话。上帝把他造成这样,他却认为上帝待他也不比待别人薄。“我一直很笨,”他说,“从小就是这样;我并不聪明;我和别的小孩不同;我的脑袋不好使。这大概是上帝的旨意吧,我觉得。”他的人活生生地证实了这番话。对我来说,他是个形而上的谜团。我很少遇到如此坦诚的人——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如此的简单、诚恳和真实。实际上,他表现得越谦卑,就显得越高贵。 529起初我并不知道这是一种明智策略所产生的后果。若是在这个可怜的愚笨穷汉所奠定的坦诚基础上交往,我们可能会得到某种更好的、和智者交往所得不到的东西。

有些来找我的客人通常并不被归入镇上的可怜人之列,但他们其实也算的;反正他们是很可怜的;这些访客期望的并非你的热情招待,而是你的急公好义;他们急切地想要得到帮助,而且在开口求你之前,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要自己帮助自己。我要求客人即使有全世界最好的胃口,也别饿着肚子来看我。客人不是慈善的对象。有些人不知道他们的来访已经结束,虽然我又忙起手头的事情,回答他们的问题时也越来越漫不经心。几乎各种智力水平的人都在迁徙的季节 530来找我。有些人其实很聪明,却不懂发挥他们的才智;比如说那些从南方种植园逃亡的奴隶 531,他们时不时竖起耳朵,就像寓言故事中的狐狸 532,好像有猎犬狂吠着在后面紧追不舍;他们看着我的眼神很可怜,好像在说:

“基督徒啊,你会把我押回去吗?” 533

其实我曾经帮助一个真正的奴隶向着北极星逃跑 534。有的人只有一个想法,那就像只生了一只小鸡的母鸡,或者只生了一只小鸭的母鸭。有的人有上千种想法,心中千头万绪,就像那些要照顾一百只小鸡的母鸡,所有的小鸡都在追逐着虫子,每天早晨都有二十只不见了,结果搞得顾此失彼、焦头烂额。还有些人想法很多,但光说不练,实在是令人敬而远之。有个人建议我弄一本签到簿,让每个来访的客人写下他们的名字,就像在白山那样 535;但幸亏我的记性很好,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来的客人身上颇有些鲜明的特点。女孩、男孩和年轻妇女通常很高兴到森林里来。他们看看瓦尔登湖,又看看各种花儿,过得很快乐。至于做生意的人,甚至包括农夫,则觉得这里太过孤寂,他们只惦记着自己的工作,认为我住的地方实在是太过偏远;他们嘴上说很喜欢偶尔到树林里漫步,但实际上并不。有些客人整天忙个不停,他们的时间不是用于赚钱谋生,就是用于维护已经拥有的生活;教堂的牧师也来过,他们认为只有他们才有资格谈论上帝,完全听不进别的意见;还有医生、律师,以及不安分的家庭主妇——她们肯定趁我不在家偷偷翻看了我的储物柜和床铺,不然的话某某太太怎么会知道我的床单没她的干净呢?客人中还有几个不再年轻的年轻人,他们终于还是认为踏上前人走过的职业之路是最安全的。这些访客普遍都不是很看好我在这里的生活。唉,这就是问题所在啊! 536那些软弱和胆小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想得最多的是生病、突发的事故和死亡;在他们看来,生活充满了危险——其实如果你不去想,哪里有什么危险呢?他们认为谨慎的人应该仔细挑选,生活在最安全的地方,随时能请某位医生 537过来看病的地方。对他们而言,康科德镇是如假包换的共同体,是相互保护的联盟,他们甚至连去采浆果都要带上药箱呢。实际上,人只要活着,就难免会有死亡的危险,不过如果他是个活死人,那么这种危险肯定会大大降低。一个人坐在家里可能遇到的危险,跟在外面跑是一样多的。最后还有些自命不凡的改革者 538,是所有访客中最无聊的,他们以为我总是在唱着:

这就是我建造的房屋 539;

这就是住在我建造的房屋里的人;

但他们并不知道下面两句歌词是:

住在我建造的房屋里的人觉得这些人实在是太烦了。

我并不害怕骚扰母鸡的白尾鹞 540,我害怕的是那些骚扰我的来客。

幸好除了最后这种人,还有其他让我心情大好的访客。比如说前来采浆果的儿童,在星期天早晨穿着整洁的衬衣来散步的铁路工人,渔夫和猎人,诗人和哲学家,总之都是些虔诚的朝圣者,他们到森林里来寻找自由,真正地将康科德镇抛诸脑后。我很乐意这样招呼他们:“欢迎你们,英国人!欢迎你们,英国人!” 541因为我和这类人有共同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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