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年前,周村街头有名乞丐,本名周兴,人称周野狗。此人常披着一条浸着油腻子的貂袄,短羊皮裙,腰间扎着根粗草绳,光脚,露出半截泥腿子,甩动那头如枯草般的红棕色杂毛,奔跑在周村外几条还算宽广的土坷路上。
其实,周野狗是周村最最地道的本地人,他爹是洛山城有名的周善人,十里八乡,乞丐叫花,没有一个没喝过他家的米粥;孤儿寡妇,没有一个不受他家的恩惠。可就是这么个善人,人到中年,妻女染疾,暴毙而亡。后又被赤明山马贼闯入家门,将他的身子甩到半空,一枪刺破肚皮,血撒在雪地里印出一朵朵梅花,煞是鲜艳。
强盗劫走了他家的金银财宝,临走时,顺便割下他爹的头颅,回去了下酒;紧接着,穷人扒光了他家的粮食衣锦,欢天喜地,扬长而去。
这也算是周善死后做了件好事,让许多人得到了实惠。那些人,有的现在还在周村住着。
唯独他那一个不满八岁的遗孤——周野狗。大雪天赤着脚站在三层台阶上,双脚冻得通红,吭哧吭哧,流着鼻涕串子。那时,只有一条周家收养的黑色土狗,陪着他,伴着他,用身上的皮毛温暖他冻僵的身体,分享碗里仅剩的那点吃食。两年后,这条黑狗年老体衰,腿瘸了,眼睛瞎了一只,身上一层斑驳的皮毛,就像松针一样坚硬粗糙。终于在一天夜里,牠就四肢颤抖着趴在雪地里,闭上了眼。
说起来,周野狗是这条狗养大的,狗死了,他就彻底成了一只野狗,并用周野狗这个名字活了下来。
他身上貂皮袄子,据他自己说是十二岁那年冬天,在村北林子里捡来的。如今,整整过去四年,哪怕三伏天,他也舍不得脱下来,就像李寡妇说的,袄子比他亲爹骨灰盒还重要。尽管那件貂袄早磨成了秃噜板,里面油光水滑,外面附着一层泥壳,坚固无比,几乎可以当成盔甲使用。
周野狗这些年疯长野长,个头太高,那件袄子,穿在身上显小,反而像是马甲,中间露着肚心呢,不得已给绳子系上。
他手持一杆一人高婴儿手臂粗壮的杨柳棍子——那是他看家吃饭的家伙什——打狗棍。据村里孩子说,周野狗正是拿着这根棍子,在夜里一个人迎战四条野狗和一只豺狼,并最终从他们手里抢到一只肥羊!
尽管这种说法许多人不信,但从他们的口气,便知道心中也有了忌惮。就连杀猪户王老二也不得不承认,周兴之凶,优胜沂蒙山野猪王,打狗棍之狠,不在他那两把杀猪剔骨刀之下!
从此,周野狗在周村这一亩三分地一战成名。
这天,周村大雨滂沱,泥点子溅起半人高,肖龙儿陪着周野狗,在北林荒郊破庙躲雨。这破庙是周野狗的爹周善人出钱修建,敬的是天下贤者,拜的是炎黄二帝,左边题词,礼孝仁义;右边上书,天人合一。周善人死后,庙破金身倒。只留一盏孤灯,几片墙垣破瓦,偶尔供周野狗休憩,作栖身之所。
两人坐在草堆上,周野狗凶恶恶地道:“肖龙儿,你这没娘的畜生,跟着老子干什么?”
肖龙儿睁大眼睛道:“野狗哥,俺想看你施展打狗棒法!”
“俺爹说的,这套棒法就属你耍的最地道”
“俺爹还说了……”
周野狗神情一愕,怒道“草你个爹的,找你爹玩去!”说罢,转身要走。
没想到肖龙儿跟上两步,一把扯在周野狗的裤衩上,露出半扎白肉。野狗一惊,抄起打狗棒作势要打,吓得肖龙儿撒开脚丫爬起来就跑。临走两步还说:“野狗哥,俺爹还说是你是母狼下的崽子,屁股上有块狼胎记呢。”
“草!”周野狗追了几步,见肖龙儿在雨里跑掉了鞋,悻悻一笑,回了破庙。
肖龙儿他爹肖余是个木匠,身材瘦小,皮肤黝黑,做活时断了一根尾指,外号肖九指。在周野狗年幼时,别人见了他,都是躲出八丈远,只有肖九指趁着夜色,悄悄掀起门帘子给他一碗碗香喷喷的白米粥,和几件贴身衣裳。
若不是这,就算他周野狗有天大的本事,也早就饿死在七荒八野的破庙了。
当然,周野狗还记得,在他家破遭难时,李寡妇欢天喜地拿了他娘的那件绣花袍子,王屠夫当时还没杀猪,闯进厨房直取两把菜刀,而他肖九指,则混在人群中,抓了一小袋他爹存在库里的粮食!
这一切他都清楚,只是不说罢了。
“呵哈哈哈,我知道你们都想让我离开周村,王屠夫给我二十斤烧好的酱肉,张猎户送小爷一把青铜长弓,李寡妇在老子面前脱衣服,求着我走。可我不能走,我就呆在这里,让你们吃不香,睡不着,做梦也做不上好梦。”周野狗笑着,自言自语般地呢喃。
这天的雨下得大,而且极长,从早上下到傍晚,不知不觉天黑了。
“这雨真他妈讨厌。”周野狗骂了一声。
叫花怕下雨,雨这一下,林子里那些鸟兽归洞回巢,只有几条蚯蚓死命朝上钻。这些天没出去打猎,肚子里也没有吃食,周野狗他只得把腰间那根绳子紧了紧,草堆一拢,半卧在墙角进入梦乡。
还没睡去,风声忽快忽慢,两个节拍,呼呜~时急时缓,吹得门闩砰砰作响。
周野狗正想找个物件顶住,门陡然开了。外面笔直地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手中还拉着一名小女孩。
男子一身黑衣,斗笠,雨靴,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身后背着一口宝剑,身体笔直,大步走进破庙,缓缓盘坐在周野狗对面的草堆边。取下斗笠,露出一张被风霜侵蚀的面孔,他脸色苍白不堪,有如秋天枫叶一般紫红色的薄唇。
他的额头到脸庞,被一道深邃疤痕,从尖锐的鼻骨贯穿。皮肉翻开,经过许多年,形成了一条黑印。经过雨水这么一冲洗,仿佛是墨汁在竹简上横画了一笔,那般清晰,令人触目惊心。
在他身上,周野狗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却感觉不到太多戾气。他心里清楚,光凭气势,这人比林子里的猛虎还强上一筹。
再看那小女孩,米白色华服上印着大大小小的黑色雪花纹路。之所以被称为华服,是因为花纹必须能工巧匠特制,能穿这样的衣裳,必定是富贵人家。像周野狗他们家,钱有千贯,粮有百石,洛山城有名的大户,也只有他娘那一件紫色华服。被李寡妇夺去,穿在身上,勾引过路的商贾,简直是暴殄天物!
女孩估摸着有个十一二岁,一双眼睛透亮,闪着流光。周野狗打量她,她也充满好奇地望着周野狗,两人互相盯着,足有半刻钟,女孩眼睛越睁越大,没有半分惧意。
周野狗沙哑着嗓子呵道:“看什么看,再看小爷把你给吃了!”
女孩皱眉,转身扯着那黑衣男子衣角道:“尹,那人要把我给吃了。”
“晨儿,坐下,别打扰我。”黑衣男子轻声道,睁开眼,瞥了一眼周野狗,又将眼睛阖上,他的眼神十分沉静,平和中隐隐透着狰狞之像,如同盘踞着一头凶猛异兽。听了他的话,晨儿安静下来,坐在他身旁,眼神愤懑,对周野狗轻哼一声。
周野狗别扭了一阵,就不再理会她了。
没过多久,只见一团黑色气体上浮,到了那黑衣男子脸上。使那道黑疤似血一般浓重,逐渐外溢,化为一汩汩紫气。
周野狗一只用余光观察着,只见那男子口中念出六个音符,用手结出一个奇怪的手印,挥手投掷出八道黑色符文,其中有六道,透过房檐飞入天空,剩下一道,印在庙中央,那尊重有百斤的四方铜鼎上。
‘砰’一声巨大声响,让周野狗脑子一懵,只见那鼎被震飞出去,撞击在门板上,摧枯拉朽,硬是将厚重的柳木门板,击成碎片散落一地。
周野狗暗自咋舌,这等神通,恐怕不是凡人能做到的!
再看那黑衣男子,嘴角流出一条猩红的血,转瞬间,显得苍老了不少。
“火起。”
他动作没有停滞,口中轻声念着,单手覆在一团枯黄稻草上,没过片刻,一团火焰冉冉升起,照在众人脸上。
“晨儿,你在我身旁,不要走远。”黑衣男子说了一声,抬手擦了嘴角的血迹,便独自在火堆旁躺下。甚至连看,也没有看周野狗一眼。不一会,那男人就发出均匀的细微呼吸声。
剩下周野狗和晨儿,两人大眼瞪小眼。
“你说,这人不会死在这儿吧?”周野狗一脸坏笑道:“嘿嘿,小爷什么肉都吃,偏偏可不吃人肉,太脏。”
“乌鸦嘴,你才死在这儿呢!”晨儿怒气冲冲,声音清脆道:“尹把我从齐国救出,流亡千里,难免疲惫,你休要咒他!”
“流亡千里?你们从赵国来?啧啧,就凭你们俩,能走这么远的路?不是在糊弄小爷我玩吧?”周野狗啪着嘴,凑近一步,问道:“他那两下子,还真有几分威风,这究竟是什么人?是妖是魔?还是传说中化成人形的妖兽?”
“都不是。”
“那是什么?”
“他、他……他是个好人。”
“好人?呵哈,穿好衣裳就是好人,那小爷我岂不是坏人?”周野狗嗤笑一声,耍无赖道。
“你就是个坏人。”晨儿瞪了他一眼,抓了一把枯草扔进火堆。
“小兔崽子。我看你这尹叔,八成是蝙蝠精化成的妖怪,最喜欢拐带别家小女孩,养肥养胖,然后一口把血吸干!那个滋味哟,吱吱吱~”周野狗满脸陶醉的表情,仿佛亲身经历过这饮血的美事,现在仍不停地回味。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那表情在外人看来是多么贱,贱到了一种极限。同时,他也没有注意到晨儿脸上蒙上了一层寒霜,眼睛里冒着怒火,比地上那火堆还要雄烈;银牙咯吱咯吱,都快咬碎了,就差像秋天的豹子一样,扑上来给咬他一口。
她这一赌气,任凭周野狗如何戏弄,就是不吭声,一个劲给火堆添枯柴。
周野狗见奸计败露,没探听出点虚实,躺在那,颇有几分无聊。遂翘起二郎腿,询问道:“喂,告诉小爷,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易晨,小名易千骨。”晨儿利落地道:“那人,你姓甚名谁?”
“小爷我名叫周野狗,小名狗野周。””哪有人起这唐突的名字,怪渗人的。”
“小爷我就叫这名,天大地大,还有叫王蜘蛛、李蝮蛇、张蝎子……你小孩子没见过。不跟你说了,我怕吓着你。”
“恩恩,野狗哥,我问你啊。”易晨超前凑了凑,轻声说:“我……肚子饿了,有吃的吗?”
若是易晨不提这茬,周野狗倒是忘了饿,可一提到吃,他肚子里顿时泄了气,无可避免地发出一声惨叫。
“走了好几天的路,我好饿……好饿……”易晨撅嘴颦眉,皱着小鼻子,在周野狗耳边轻声嚷嚷。
“闭嘴小丫头,再说信不信小爷先把你吃了。”周野狗吓唬她一阵,就赶紧把头埋在草堆里,呼呼大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