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启一直以为瑾兮是恨他的,恨他的懦弱,他记得他曾许过的诺言,唯有她薄瑾兮是他唯一的妻,唯一的皇后。
记得初见之时,她不过是十岁的年纪,那时是在长信殿中见到她的。
她穿得尤其的素雅,素色却将她衬得出奇的好看,他只看了一眼便将她记住了。
他晓得她是那轵侯薄昭的孙女,不过却是个不受宠的孙女,可她却与那些个官宦女子不一样。他尤其厌恶那薄君儿,厌恶她整日娇柔做作的模样。
初见瑾兮,他便想,以后她便是他的妻子。他这般想,并不是他有多喜欢她,可至少他是不会讨厌她的,许还有一些好感的。
长信殿外,她对他淡淡一笑,那般的笑他永远记得,那是真实的笑,不似那些人,都是虚伪得很的。
再见她之时,便是在大婚之日,那日飘着鹅毛大雪,她穿着大红的嫁衣,眼中有几许不情愿。她长得并不算倾国倾城,却是她人所没有的美,那时他便觉她好似一朵兰花一般。不艳,一举一动却都是那般的美。
他记得成婚当日,她一脸的不情愿,那时他是当真以为她有了心上人。瞧着她缩在床角的模样,他心中想,自己这般做是不是错了。
可为了那帝位,他必须利用这女子,她必须爱上他,纵使他不爱她。
他晓得她叫瑾兮,不过是在少年之时远远的瞧见过,听皇祖母唤起过她的名字,他便记住了,握瑜怀瑾,巧笑倩兮。
那时他心中还在疑惑,他听闻她的父亲不过是个粗人,怎会起个这般文气的名字。并非他瞧不起粗人,而是他从未听哪个粗人起名起得这般好听的,通常不是叫翠花就是叫二狗的。
后来听闻她那胞弟叫薄闪闪的时候,他着实的一惊,所幸她父亲未给她起个发财旺财,莫不然他都不晓得怎么唤她了。怕是,每每叫她的名字,便会不由的发笑罢。
许一开始,他并不爱她,他不愿让她有他的孩子,是怕外戚侵权,薄家那时实在是嚣张得很。他以为他不爱她,可那****苍白着脸躺在那榻上之时,他才晓得他是如此的爱她,他们的孩子没有了,他们的爱也没有了么?
六年的光景,足以让他爱上她。那日,她眼中尽是冷漠,冷眼看着他道:“刘启,你我六年夫妻之情到此为止,我助你夺天下,你还我自由身。”
他怔了怔,他未曾想过,她竟会说出这般的话来,许是他将她伤得太深了。
那个夜里,他醉得一塌糊涂,全然忘了大汉储君的身份。也就是在这一晚,那唐儿竟有了他的孩子。
他觉这讽刺的很,瑾兮的孩子没有了,那唐儿竟有了孩子。他晓得瑾兮向来是很喜欢孩子的,那****与贾若离在那殿中说的话,瑾兮是听的一字不落。
那时贾若离入这汉宫,他生怕那贾若离伤了瑾兮,便让她喝下了散功水。
本他是不想让那贾若离入这汉宫的,可那时并未有个信任的人来做那些事,因此才将她从那吴国召了回来。
六年的光景,他早已习惯了身边有瑾兮的日子,或许他自己都不晓得,他总在有意无意的注意着她的一颦一笑。是因为喜欢,才注意,并无任何目的。
自那孩子没了之后,他们之间便有了一道裂痕。她不似从前那般爱笑了,或许她自己都未发觉,可他却时时注意着。
她每每见到他,都不似从前那般了,不管他作什么,她都权当作没瞧见,日日冷面相对,偶尔在旁人面前做做样子罢了。
当年那妖狐乍现,他其实从未想过会与她扯上些什么干系的,若是那妖狐厉害了些,他那师父自然便会出现的。
她却毫无畏惧的与那妖狐相对,从她的话语中,他隐约感觉她绝非常人。
后来问起之时,她含含糊糊便敷衍了过去,她不愿说,他也不问,假意相信便是了。这般的信任,连他自己也觉莫名,最后只当是夺取帝位的理由。
他未曾想过,与她那般一闹,便是八年的光景,八年,她还是那般模样。若说是她的年纪,怕都是没人信的。
那日,她狠狠的将那玉簪摔了个粉碎,冷眼瞧着他,即使他是真的心疼,她也当他是假的,是他将她骗得太狠了,所以她不再信任他。
八年后,他赠予她一模一样的玉簪子,她便落了泪。八年里,他做得也不少,那时他想,他骗了她,便再给她一次信任。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他们之间的诺言,他记着,他一直都是记着的,可她却以为他不记得了。
若不是在乎她,他怎会那般莽撞的便去了那长安城外,纵使是晓得师父是会帮自己的,可也不至于那般莽撞的便跑了去。
自小,他便不受父母宠爱,险些便丢了储君之位。娶她不过是为了那帝位,初见之时,他觉她是温婉得很,却未曾想过娶她为妻的。
后为保储君之位,他不得不娶那薄家女子,与其娶了那整日只晓得争权夺利的薄君儿,或是那整日惹事的薄湘宁,倒不如娶那薄瑾兮好。
他闻那薄瑾兮并无入宫的意思,那日太后将她薄家女子都召去了那长信殿,人人皆知是为太子选妃。她费尽心思,装病在家,终就是为了躲过这选妃之事。
原以为那是个性子懦弱的女子,纵使有再大的靠山,性子太懦弱,那外戚终是不能做些什么的。
他晓得她是薄昭最不受宠的孙女,他偏偏就执意选了她,他是极其厌恶那薄君儿的,薄湘宁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况且那性子还不得把北宫闹个天翻地覆。
她躲,甚至是誓死不嫁,最后她爹爹以死相逼,她不得已便嫁了他。
那时他坐在那伏案前,笔杆子拿在手中,自觉他还是不差的,这太子妃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她却要逃。
他依旧记得年少之时,她那微微一笑,在新婚之夜前,他脑海中依旧是当年那素衣浅浅,不加修饰的模样。
在那以前,他从未想过她穿红衣原是那般模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却不足形容。
红衣惊艳而不媚,垂眸间却倾城。
这是瑾兮离去的第三年,清凉殿中如今还是往日那般,三年来一尘不变。
往日她便是在清凉殿中那长案上抚琴的,如今她那古琴还在那案上,她时常吟唱的那曲子总在他耳畔回荡着。沉睡千年,一梦殿前。梦醒时分君不见,微微一笑醉红颜……
若不是他的懦弱,她也不会如此,许如今她依旧如往日那般轻扯着他的袖口,念着他那袖口又破了。他便伸出那只手来,让她替他补那破了的袖口。
匈奴屡屡来犯,纵使是有再厉害的将士,也不能阻止生灵涂炭,明明晓得那王兒旬该死,却还治罪于薄家。她恨他的懦弱,他自己也恨,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费尽心思的坐上这帝王之位。
作为君王,当是要以天下为重。他用她的方式保护她,纵使是晓得她会恨他。她从来都是把家人视为她的性命,自然是恨透了他。
他允那十一子刘彘储君之位,允那王兒旬的姐姐皇后之位,换取她的命,换取她薄家血脉。这般懦弱,与那匈奴一战又如何,当年七国叛乱之时,大汉元气大伤,匈奴虎视眈眈,若不是因那王娡的缘故,怕又是一场大战。
若是王娡挑唆上两句,将那王兒旬的死绘声绘色的杜撰上一番,想是免不了生灵涂炭的。
那王娡自也不会蠢到挑起战争,王兒旬已死,那匈奴单于自然将那王兒旬的恩情转到了她王娡的身上。王娡心中也清楚,她与那匈奴单于谈不上什么交情,一切都是因王兒旬罢了。
刘启心中也清楚,那刘彘他日若是做了皇帝,那些个匈奴自然是要吃不少苦头的。刘彘比刘荣更适合做皇帝,若是将来这江山交给他倒也放心。
他将他最心爱的人送入那冷宫,当她将那玉簪子刺入心窝之时,他比谁都痛。若是让她恨他,便能让她活下来,那就让她恨罢。
她说:“只要不瞧见陛下,又何来折磨。”
她是那般的恨他,恨到不愿见他,那时他也是这般想的。他未曾想过,四年后她会因他而死。
他想,她既不愿见他,那便不见好了。
清凉殿中时常琴声悠扬,琴声中却是无尽的悲伤,刘启总会在暗处看着她,看着她抚琴的模样,看着她发呆的模样。
作为帝王,却不能保护自己最爱的女子,他觉自己如此悲哀。
他在等,等到能与那匈奴一战的那一日,四年里,他日日都看着她的,只是她不晓得罢了。
自入这冷宫以来,她的眸中总是冷漠的,就是瞧见那年幼的刘越也不似从前那般喜爱,若是从前,她是很喜欢孩子的,纵使是那些个孩子对她那般,她也不会露出那般的厉色。可那日,她竟怒斥那刘越,生生的扯开那刘越的手,那眼神,好似立刻就要了那刘越的命一般。
见她那般模样,他是心疼得很,若不是因太恨,她怎会那般,有时候,恨别人是最痛苦的。
他自是晓得那刘越会找她的麻烦都是因那王娡唆使的,刘越不过就是个孩子罢了,她自然也是知晓的。那****将那王娡狠狠的训上一顿,言下之意,丢了江山也会护着她的周全的。那王娡怔了怔,许是未曾想到他会这般吧,连他自己也诧异。
终于,四年之后,他可与那匈奴一战了,可就在此时他的身体却不允许。当年他父皇便是因这病过世的,如今他也这般了。
清凉殿中依旧如往日那般冷冷清清,她依旧是每日抚琴,她就只会抚一首曲子。
仙狐梦,或许在她看来,曲中的红颜便是她自己,而那倚天下的君王便是他,如今倒还真的是了。
他想,纵使是他当真离开了,如今也不能让她受了他人的欺负的。
本是不想让她晓得他的病的,她晓得了会如何,以她的性子,定然会冷言冷语道:“死了更好!”她可以爱一个人爱到极致,却也可以恨一个人恨到极致。
那日,清凉殿中散发着茉莉茶香,他以为他是掩饰的很好的,可却让她一眼便瞧了出来。
她说:“你病了!”
虽不过是短短的三个字,可却让他心中感慨万千,她的眼中明明是透着担忧的,那是对他的担忧。话语虽是冰冷了些,可听得出她是那般的在意他。
那****为他抚了一曲,后便与他说想见见窦婴。
她提了,他自然要为她办到,况且也不是什么难事。
往日他不允他人靠近这清凉殿,是怕那些个居心叵测之人害了她。她从未与他说起过她与窦婴之间是怎么回事,可他却相信她,他看得出,那不过是她的兄长罢了,在无助之时会想起兄长也是自然的。
可他未曾想到,那清凉殿一曲,便是她为他抚的最后一曲。
他莫名的好转了,还剩七年的寿命,她说他最爱江山,那般辛苦夺来的江山,怎甘心就这般去了呢。
转生劫,将他的劫转给她,她临终前是痛苦的。她说:“将她葬在那长安城东平望亭南便好,那里清净。”
她闭上眼之前,在她身边的人不是他,是她的兄长。他看得到那窦婴眼中的怒火,那时窦婴怒道:“前生为你,今生也为你!你到底何德何能让她为你至此,千年的修行,毁于一旦!连命也赔上!”
他看着那窦婴,他是木然的,用千年的修行换他七年。那一刻,他全然忘了他是君王,抱着她冰冷的尸体,撕心裂肺:“瑾兮,我的妻!你怎这般傻!你不是该恨我么!”
千年修行,毁于一旦,赔上了性命。他自然是知晓其中的含义的,这便是说她魂飞魄散了,彻底的消失了。
长安城东平望亭南,只有他晓得,那里可以望着那长安城外的林子,当年那红衣妖女劫持她的林子,那也是他们重归于好的地方。
她是在告诉他,她不再恨他。如此,他倒希望她是一直恨他的,是他太在乎这江山了,她以为他最在乎的便是这江山,因此她为他丢了性命,丢得那般彻底。
她是个肉麻不来的人,亦是个喜欢逞强的人,纵使是哭了,却也还不承认。即是担忧他,关心他,却还是佯装得一脸的冰冷,也很会找说辞来解释她对他的关心。
从她初入汉宫之时,他看出这女子不简单。虽是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却是聪慧之人,事事皆是看在眼中,却不言明,只在一旁看着。
他多希望,她如那栗少宜一般,什么也不晓得,什么也看不透。许是因栗少宜没什么心眼,她对那栗少宜倒也算特别,时时护着。
说来,他对栗少宜并没有爱情,却是有亲情的,栗少宜不过是个傻女子罢了,只是他爱上的是她薄瑾兮,心里再容不下别人。
七载的光景,说快不快,说慢却也不慢。
闭上眼的那一刻,他才将这尘世看透,争夺了多年,终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唯独记得的是她的模样,她的一颦一笑,她为他补破袖口的模样。
过往云烟,几十年沧桑,终不过是场梦罢了,醒来之时许已是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