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三千铁甲可屠仙（上）

寂静！绝对的寂静！

不管高坐上方，曲起中指撑住脸颊，手臂靠在椅子上的年轻人，还是在他旁边往前半步蜷缩在在椅子上睡眼朦胧垂垂朽矣的老者，抑或是站在九层台阶下方双手下垂躬身而立的身穿绣有百兽青绿华袍的人，此时都沉默无言。此时此刻，如果没有听到这个消息之前，年轻人或许还会庆幸自己的耳膜得享来之不易的安宁，不过，他现在只觉得底下的安静是对自己的最大讽刺。

这是一座并不那么宽敞的大厅，至少是对站在或者坐在这里的人来说，这里太过逼仄了，毕竟，他们可是整个天下的主人。大厅高三丈三尺三寸，左右宽十二丈，前后长十六丈九尺，大厅两侧左右各立着两根一人合抱的柱子，上面雕着朱雀、玄武、白虎和麒麟，寓意着天地圆方安摄四极之意。柱子之间放置着一座五足双耳青铜香炉，上面绘有山川草木虫鱼鸟兽，此时正冉冉升起淡淡云烟。

大厅地面是由一整块黑曜石铺就，石板虽然是黑色的，却似透明，又好似内部藏着一个深邃的空间，让人不经意间就有身处浩瀚星空的错觉。

大厅里静谧无声，只有淡淡乳清色的青烟环绕中人，使人如坠云雾，黑曜石的上下两面，朱雀玄武四圣兽凝视着对方，莫名有种压抑。互相倒立的世界两端，青烟相互触碰嬉闹，渐渐化成了百般人物景色，环绕着四位圣兽，太古之时，应也是这般安逸祥和吧。

送令士兵在站在文武百官之间，低着头，手捧奏章，尽量让自己的手不要颤抖，尽管受过严格训练，但在此时的压抑环境之中，每多待一息都是莫大煎熬。丞相睁开了浑浊的双眼，看向底下的差官，沙哑道：“我没听清楚，再读一遍！”

士兵的手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按理说宰相并无此等权利，但士兵抬头询问皇帝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偷偷吞了口吐沫就再读了一遍。听完之后宰相沉吟一会儿才悚然而惊对皇帝道：“陛下，臣逾越了。”

皇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年纪大了，何罪之有！你下去吧。”

士兵行过礼之后退出去了。皇帝想说些什么，看着底下枯草一样的官员，只有再次靠着椅背支着脸——这已经是每天上朝能干的唯一事情了。

宰相轻轻咳嗽了几下，皇帝目光闪了一下，抢在底下官员之前说：“老相莫不是受了风寒，用不用朕叫太医来？”

“谢陛下关心，老臣这身子是越来越差了，怕是再多药也救不回来了。”

宰相这话大有深意，皇帝目光微凝，没有再提此事。在皇帝说完之后，一个身穿貔貅袍的三品宗守从右侧出列——名字皇帝记不得了，都是新来的官儿，上前一步说道：“臣启奏，作乱者实力可怕，危险之极，陛下应下令抓捕此人。”

大图朝在阳界有六大司，由百姓推举而来，这也就是权力最大的六位一品官员，分别为大司礼、大司兵、大司法、大司农、大司祭和大司工，他们占天师业位。六大司之下为十二司，依然官居一品，职责为辅助六大司处理事务，占次天师业位，由六大司与皇帝共同任命。司统典，典之下为宗，宗守占天兵及次天兵业位。时重武轻文，但朝廷内却是文官权势更重，貔貅官袍虽在大司农统辖之下却又是武官之流，故品级下降，只能享次天兵业位。

宗守说完之后，陆陆续续有人出列附议。皇帝目光幽深，一股压抑的气息笼罩了朝堂，整座大厅又渐渐陷入了寂静。

一声悠悠的叹息在大厅里回荡，站在左列第一位（六大司与宰相平级，不需议政，十二司之六留在大司身边，剩下的代替六大司议政）的身穿麻袍布鞋——也是唯一不穿官府的中年人睁开了双眼，他迈步来到朝堂中央，行了一礼后温声道：“人何之异于常人哉，礼也！但老臣今天不想说这个，我只想问，礼从何来？”

他低下头没等众人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从人来！礼法何用？为人用！今我大图子民无辜喋血无数，如果陛下都不为他们讨个公道，道理何在？那要这礼有何用，他们为何会把陛下当成他们的天子！”

说到最后他俯身一拜，慷慨激昂：“这高人是仙，就请陛下屠了这仙！这高人是神，就请陛下戮了这神！”

百官没想到耿直的司礼居然会愈礼，更没想到司礼居然有这么大的口气和毅力。宰相的暗示或许还是有用的，因为不少官员都知道该如何去说，不过他们说的最好的情况也不过就是激皇座上的黄口小儿去派兵捉拿高人，这样皇帝小儿就又得罪了一个势力——这样的高人代表的可不只是自己。

现在有的文武百官却开始暗暗焦急担心起来，如果皇帝真的下令去屠仙，那么得罪别人的就不只是他一个了，至于他们有没有想过那些冤死者，就不得而知了。

剩下的官员们无话可说，不管是皇帝这边还是在宰相那边的，他们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于是，他们又陷入了沉默。不过此时，所有的官员都在暗暗注意着皇帝，不少官员兴奋之色都已显露在了脸上，司礼的这番话激起了不少人心中的火焰与渴望，那是武者的本能与仅存的良知。

皇帝手指轻敲龙椅，闭目沉思。

大厅里似乎刮起了一阵凉风，皇帝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不带一丝表情。良久，他露出了很久都没有出现过的笑容：“召三千铁甲军勇士，屠仙。”

…………

吼——吼吼——

雄赳赳，气昂昂，沙土飞扬。三千勇士聚沙场，要把美名扬。皇帝站在点将台之上，身后是一众官员，身前是三千冰冷肃穆的铁甲将士——无形的杀气煞气刺入骨髓，尽管在烈日之下仍让人浑身发冷。将士们刚刚演练完毕，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操场还有大团沙尘翻滚旋转，沙子与沙子互相摩擦发出刺耳尖利的声响，聚在一起却又是雄浑如风暴。他们手持长枪，浑身上下都是滚烫的沙粒和暴戾的环境带给他们的狼狈、疲累和伤痕。他们的眼睛又是那么亮，亮得如此霸道的阳光也没能挡住，刺入了皇帝身后曾经也是武者的文武百官心中。他们是那么的冷，却又像是燃起了火焰，他们听到了皇帝屠仙的命令，所以杀气变成了火。

皇帝看到这些，有些骄傲，也有些伤感，因为这些有他死去兄弟的功劳。他没有再去勉励他们，转身离去，身后跟着一息也不想多呆的官员。沙场起了阵大风，吹起了他们的头发，一只打着盹儿的白虎慢慢张开了双眼。

…………

夜通天盘腿坐在峰顶之上，就是在这里他送走了风玄。他嘴角带着孩童般安详的笑意，眼睛眯成了小小的月牙儿，那岁月开垦出来的沟壑随着他的呼吸微笑不停翻动着，白昼与黑暗也因此更替着，那残留在他脸上的水渍时而绕过山川，时而流过田地，滋润这小小的一片天地。山腰间，浓郁的水汽因阻拦着挑逗着阳光，展露绚丽的笑脸，偶尔云雾会网开一面，松开小小的一角，这时阳光就会欢快地飞驰过高山流水，去见识黑烟残墟间的红尘万丈。人们忍住悲伤，振奋精神在小小的土培旁边盖起房屋，土是新土，但不一定埋着旧人，也有可能只是空空荡荡的思念。不远处是袅袅炊烟，那是一片临时搭建起的房屋，幸存的女人们在做着饭菜，等候着男人们的回来。再不远处是一条河，几个孩童把脚伸进水里有气无力地啪嗒着脚丫子，对他们来说，灾难还没过去，不管是有没有父母的……这是人间，只要没有死，他们总有希望，他们会重新找到伴侣，他们会重新欢歌笑语，他们可能叫另一些人父母，他们可能饿死街头。灾难似乎已经过去了，没有人再去提他，或许几十年后，这些死去的活着的可悲的灾难的都会成为人们业余的笑料，消散在酒水笑声之间。

夜通天看着想着，某些明悟涌上心头，一股玄之又玄的气息也因为这些明悟从他身上出现，紧接着奇妙的事出现了，就像是时光倒流，他慢慢由老年回到中年青年幼年，一个刹那后，他就成了鹤发童颜的寿星模样，当玄之又玄的气息消失之后，他又变得垂垂老矣，只是与刚刚才相比无形中少了一股暮气。

他直起身来，张狂大笑：“不费功夫！不费功夫！也不用等了，走也！”

说着就踏步虚空准备离去，不过，还没走几步，他就顿住，脸上古井无波，抬头看天，天上一团乌云盖顶，夜通天忽而一声轻笑，驾云往上而去，乌云之上一只白虎咆哮一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