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宇宫内长长的回廊上，有宫人将精致的琉璃宫灯依次点起，夕阳刚刚退去，在黑暗刚刚降临的那一刻，幽长走道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摆的宫灯连成一道明亮而美丽的线，如一条发光的长龙一般，沉静温婉蜿蜒地盘踞在皇城之中，像是在守护着那一座座森然的殿宇，还有殿宇中的人一般。
那样柔和的光芒洒落在皇城的每一个角落，除了一个地方——天水城的天牢。这座坐落在夏启皇城最北边的铁之牢笼，依旧如往昔一般阴冷，沉闷。潮湿而腐臭的气息四下弥漫。森冷的月光从又高又窄的铁窗中洒落进来，落在黝黑的石板上，映照不出任何颜色，那森冷的光芒没有为他们带来半点温暖，带着惨白的冷意。
往来巡逻的神武军步伐整齐，他们排成一列，右手按着腰间的剑柄，整齐而有序地在天牢外往来走着，他们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密切注意着四下的一切。几队人来回穿梭交替着，不留一点空隙或是破绽，确保没有人或者说任何其他东西混入大牢之中。
在天牢外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月光触及不到的地方，有一抹黑影，在快速地移动在，他的身形很快，迅速地从一个黑暗转移到另一个黑暗中。偶尔有军士从他身边走过，可是，他们仿佛完全看不到他一般，他就那样静静融在黑暗中，不被任何人发现。
这座大牢除了有森严的守卫，精密的机关，甚至还有术师在其中加下的重重咒术，这里关的都是朝廷的要犯，容不得半点差池，若是没有皇帝或者太后的特许，是没有人能够轻易进去的，除了枭。
那些守卫和机关，在他眼里，有等于无，至于那些咒术，更是伤不得他分毫，他其实就是一抹无形无质的影子，那些有形有质的东西根本伤不得他，也阻止不了他的脚步。
轻快地顺着事先打探好的路，枭很快就找到了七王爷的牢房。入夜之后，白宸羽就缩回了那个勉强可以称作床榻的地方，他将头靠在墙上，微瞌着双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枭一步一步靠近，就快要到了的时候，他的步子却放得很慢，越是接近，就越容易出事情，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经验，隐隐感觉到空气中有一抹异样的气息，枭停住了脚步，细细观察起来。
那是一抹很熟悉的气息，仿佛在那里感受过，和他很像，但是又不相同的气息。那抹气息很淡，在静止的空气中缓缓浮动。在确认了这大牢中没有其他可以的人之后，他才缓步走近了白宸羽的牢笼。
他那样的步子，几乎可以用飘来形容，他飘到了白宸羽身边，俯下身子，在白宸羽耳边低声唤了一句七王爷。
蓦然睁开眼睛，白宸羽棕黑色的眸子在月华下闪现出异样的光芒，他侧过头，却发现身边什么都没有，空气缓缓流动，只觉得有什么轻轻拂过他的面颊，有细弱游丝的声音传来：“我是枭，朝槿姑娘已经准备好了，等天将亮时，我便动手，先来通知王爷一声。”
“唔。”白宸羽微微眯起了眼睛，又一次靠回了墙根边，那一声含糊的声音仿佛梦呓一般，却也是对枭的话做了一个回答。
他仰起了头，看着寒窗之外的一片星火，璀璨的星光透过森冷的铁栏杆落到了他的眼睛里，泛起点点璀璨的颜色。他的唇角微微扬起，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滋味。这样是在等死吧，二十多年了，危险的情况他遇到过很多，披挂上阵，身陷敌营，那时候面对的是千军万马，却也不似今日这般心慌过。
至少，那时候心中怀着的，是必胜的决心和活下去的勇气，不像今日这般，明明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去只能这样坐着，等着死亡来临。如果，这一次，死去之后，活不过来了怎么办？就这样离去，抛却三万踏雪轻骑，抛弃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就这样离开这个世间么？或许，这样也不错啊……
他就那样想着，脸上有戚哀的笑意，那样的笑，是他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出来的。
“咳咳……咳咳……”对面的颜正突然低低咳嗽了起来，紧接着，又是铁链拖动的声音，那个已经不成人形的男子拖着沉重的身子，一步一步又一次靠到了牢门边。他抬起头，努力看着白宸羽，然后凄凄地笑了起来：“小白啊，想什么呢？笑成那副德行……”
“颜大人，你说，人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啊？”听到他的声音，白宸羽仿佛想起了什么，他凑到了牢门前，隔着一条走道看着对面的人，嘴角噙着笑意，轻声问道。
“什么感觉呐？”颜正似乎是仰头努力思考了一下，随即他斜瞄了一眼白宸羽的脸，然后有无奈地笑了起来，“什么感觉总比我现在的感觉要好吧，你应该庆幸，你还有死的机会，不然弄成颜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那真是生不如死啊……”
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白宸羽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他盯着颜正本来就模糊的脸，轻声问：“颜大人是不是真的很想死呢？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自杀呢？”
“你比我更了解萧玲那个女人吧，你知道她为了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可是不惜一切代价的。她为了防止我在牢中自杀，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还用铁链锁住了我，我现在要求死，是比登天还难啊……”颜正沙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刻毒和怨恨，他看着白宸羽，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想来片刻，才一字一句地继续说，“我是这辈子都别想出去了，但是你不同，白宸羽，你不是应该死在这里的人啊，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
“我不该死在这里吗？颜大人这么看得起我白宸羽啊，大概是我们都低估了她了吧，原本以为可以赢得轻松，却不想现在居然满盘皆输啊，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想起那个在金座上傲然而立，冷眼看着他被赐死的女子，白宸羽叹了口气，不管结局是怎么样的，他这一生，和那个女子，都不会再有任何关联了吧。从殿前赐死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只剩下了一种关系，那就是敌人，不是她死，便是他亡。永远不会再有其他。
“那个女人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颜正也不再多说话，他也不再退回去，只是靠着铁栏杆坐在那里，也不去看白宸羽，只是盯着自己牢房中生满了青苔的墙面发呆，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一时间，整座大牢都沉静了下来，外面还有神武军来回巡逻走动的声音，走道中偶尔传来机括转动的声响，那是埋在石墙中的机关齿轮又转了一圈，似乎是在警示着那些想要逃离或者想要进来的人，这一切，都不过是妄想罢了。
“白宸羽，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可以离开这里，能不能帮我办一件事情？”大牢中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一般，也不知沉默了多久，白宸羽突然又听到了颜正的声音，他转过头来看着他，等待着下文。
颜正也侧头看着他，声音平静沙哑，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如果你能出去，可以去暖玉河的素月舫上找找海棠吗？告诉她，这一世是我对不住她，没有给她想要的生活，白白误了她这么多年，如果可以，还想将她托付给王爷你……”
“海棠？”白宸羽再一次听到他提起这个名字，也有些不解，虽然在朝为官的时候，他和颜正接触不多，不过，他一个三超老臣，素来清高自傲，不像是一个会在外面与红尘女子沾花惹草的人啊。
“王爷还记得的吧，早前和王爷去河上看她跳舞，王爷高兴了还赏过她一枚玉佩呢……”颜正自顾自地说着，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的一般。
“……”皱着眉头想着颜正的话，白宸羽不再说话，半晌，他突然开口，“颜大人，你是不是真的一心求死？”
“此时别无他愿，颜某但求一死。”颜正似乎听明白他话中有话，脸上露出了一个从容的笑容，“还请七王爷成全。”
“那么，本王就让枭送大人一程吧。”唇边扯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白宸羽站了起来，朝着颜正俯身，缓缓一拜，行了一个大礼。
“如此，就多谢王爷了……”颜正也笑了，笑容中有着解脱的意味，他颤颤巍巍地撑起身子，扶着栏杆，朝着白宸羽点了点头。
有一阵阴冷的风拂过，颜正只觉得全身一颤，一股莫名的寒意侵袭而来，下一秒，他就闭上了浑浊的眼睛，缓缓地倒了下去，最终停止了呼吸。
“谢谢……”这是白宸羽听到的最后两个字，也是那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两个字。他在朝堂上叱咤半生，却不想，到最后落得了这样一个结局，或许，这样死去，是他最好的归宿了吧……
“王爷，时间差不多了……”刚刚杀了颜正的枭又一次来到了白宸羽的身边，他依旧没有显现出身形，只是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白宸羽身子一颤，看着对面没有了呼吸的颜正，他嘴角微微抽动了几下，然后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动手吧，做得漂亮一点，告诉朝槿姑娘，本王相信她，相信你们。”
枭没有再回答他，他单手结印，猛然一掌，便刺穿了白宸羽的身体。白宸羽的身体并没有像被刀剑伤到那般流血或是被撕裂，只见他全身一颤，直直地倒在了地上，瞬时没有了呼吸。
枭小心地将他移到了床边，又抬头看了看对面死去的颜正，他轻轻叹了口气，身影也慢慢淡去，最终消失了，现在，他要马上去通知朝槿姑娘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