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明月皎洁，过瀚海[指沙漠]，一车轻浮，如泛沧溟。瀚海非海而似海，姑以海咏之：果然飘渺无边岸，到觉身如一叶轻。电线几行帆上索，明星数点渔家灯。风吹篷背惊鱼跃，沙粗车轮疑浪声。今夜茫茫何处泊，长流水上古长亭。
四月七日 晴
午后发长流水，夜抵黄芦冈[在今新疆哈密市东南约50里]，计行五十里。五时发，西行。五十里，黄芦冈，旧称西拉虎乌苏，回民称赛乌拉克，均蒙古音也。土屋十一家，旅店四家。其北数十里，高山积雪，俗称小天山，即巴里坤天山之南干也。驿东北十里，日大泉湾，汉回农民八家，种地数百亩。附近多硷地，其下多泉眼。农民挖地深数尺，则泉水盈盈，用木制如筐之农器，汲置田中，甚费力也。
四月八日 晴
黎明发黄芦冈，午抵哈密，计行六十二里。安西至此，计行七百三十二里半。兰州至此，计行二千八百三十里半。丰镇至此，共行旱路五千六百一十四里半。自北京至此，共行六千四百二十二里。今日以将抵哈密，一行人等，俱各欢欣，催车早发。十五里，有村庄，农民数十家，汉人呼日一颗树，缠回[以白布缠头的维吾尔族和回族]呼哈喇木提。过此行沙地，细沙滞蹄，遥望树木丛茂，田舍稠密，安西以来所未睹也。三十里，新庄，回民称克子胡同。汉民三十家，田三千亩，引东北榆树沟之水来溉。此时沟渠盈盈，农事正忙，男女均集于田间。男犁于前，女撒种于后，互助之精神，溢然流露，田家乐真可羡也。七里，蔡湖，回民呼赛巴什。有庙，又有初等小学校一所，学生二十余人。四里，沙巴什。三里，上阿雅尔桥。过此，夹道榆柳甚密，隐见城阁，无异一幅天然图画也。三里，下阿雅尔桥，进哈密县东门，住。
四月九日 晴 早华氏三十八度，午华氏六十五度哈密地高三千六百呎
今日住新疆省哈密县。连日来，饱受大车颠摆之苦，与戈壁凄凉之况味，到此如登乐土。早与知事陶菊缘同游农事试验场。出北门，约五里，见树木苍郁，即苏巴什龙王庙也。湖水源于北二十余里之天山麓，雪水下流，至此而为湖。下流经回王城，入于阿雅尔河。湖水冰澈，绿柳四垂，中建一亭，有桥通之，风景佳绝。或称为小西湖，固未必与西湖类，然行人至此，其心胸之愉快，固远胜于置身六桥三竺间也。湖四周皆沃地，然皆回王属，知事婉商之，划其一角为试验场。布置就绪，果木毕栽。步行一周，共憩于亭，怡然自得，不复知有行旅之苦矣。
哈密，汉伊吾庐地，为匈奴呼衍王庭。明帝取伊吾庐，置宜禾都尉。三国属鲜卑部。东晋前凉张骏取伊吾复置都尉。北魏[‘‘北魏”下应有“属”字]蠕蠕，孝文太和十二年内附。后魏置伊吾[‘‘伊吾”下应有“郡”字]，旋为鄯善人所据，筑纳职城，两属于铁勒及西突厥。：隋大业六年，置伊吾郡[治所在今新疆哈密市]。隋乱，复臣于西突厥。唐贞观四年，其酋居[“居”应作“举”]七城降，置西伊州。六年，改伊州。天宝初，为伊吾郡。乾元初，复为伊州，领县三，日伊吾、柔远、纳职。唐天德[“天德”误，应作“广德”]后，没于吐蕃。领州者陈氏，自唐开元迄宋初，传十世。雍熙以后，并属西州阿萨兰回鹘。元时称哈密力，属火州之畏兀儿[以白布缠头的维吾尔族和回族]，后以封宗室豳王喃忽里。明永乐中，其族来朝贡，封忠顺王，赐金印。四年，立哈密卫。后又封其一为忠义王，自是二王并贡。正德为吐鲁番酋莽肃尔所据，闭嘉峪关，弃哈密。复内附。清初，哈密卫辉和尔都督入贡。及土仑泰为王，河西回丁国栋为乱，被诛，绝其使。其后复许通贡。康熙二十六年，其酋额欠都勒拉俘噶尔丹及其属以献，赐札萨克印绶，地始内属。编旗分视各蒙古，建回城以居之，时康熙五十六年也。六传至伯西尔，同治初殉回难，追赠亲王，世其爵。民国五年，袁总统为帝，晋封双亲王，即今王沙木胡索特也。
回王辖回民共十二苏木（每一苏木，居民一百五十户，置一长），均为王当差纳税。有曲直，王为之判，轻则棍责，重则幽于暗室（在距此东北二站，凡女子之不贞者均人之）。其与汉人诉讼者，即归地方官管辖，回民以王差徭甚重，时有反抗之意。民国二年，北山一带，十二处均叛。虽经省政府派兵击散，然不平之气，尚未消也。
前清同治间，哈密设直置厅，置都督府，用意即在监视回王（蒙藏一带王公及活佛，爵号虽尊，而对于地方长官，则不敢藐视，盖当时设官均有此意也）。民国改县，知事专辖汉人，不及千户。钱粮只一千余石，入不敷出，欲开地辟荒，则地均属回王，而王不愿也。历年知事手段敏婉者，尚可与之磋商，得其许可，垦地几许，否则往往因此冲突。不独垦如是，即矿亦然。三道岭煤矿，王宁停闭，不许开采，以致弃货于地，甚非所以固边圉[即边境]裕生计也。王资产甚富，有羊十余万头，牛马各数千头，骆驼数十。岁收田租变卖银钱，均埋于地下，知其底蕴者云，至少在五百万元。一子一女，女嫁于鄯善王鲁克沁。王晋京时，曾娶一汉人，今失宠，其原配福晋尚在。王今年七十余，精神健旺，能操汉语，往来官员必周旋尽礼，对于中央尚称恭顺。
四月十日 晴
今日住哈密县。晚陶知事招饮，据云哈密地当冲要，事繁而权不专，又为北路最瘦之缺。又云去此西北二站，有地一片，可垦地五十万亩。惟天山雪水下流时，势太湍急，不能停聚，均渗入沙内。今须设法将渠道修理，以保水分，否则效吐鲁番修坎井办法亦可。惟需款十数万，拟呈省长，未知能蒙允准否。
哈密城西二百五十里，有煤矿二：一名前窑，四面戈壁，距三道岭驿二十里，矿区周百余里；一名后窑，较前窑稍近，地势均平坦。苗脉自北而南，宽厚深浅不一，其质松散，色黑多烟，稍含油气，百分中含有二三分硫质。前窑今尚开采，后窑以洞内水大停止。
四月十一日 晴
今日住哈密。下午回王沙木胡索特招饮。骑马出汉城西门，二里许，见杨柳夹道，流水潺谖，驰骋康庄，隐约见楼台数座，即回王城也。回民男子伟躯浓髯，高鼻深目，状类欧人，惟须发皆黑，盖土耳其族也。女子足穿革拖鞋（或布靴），披方巾，颜色不一，多着红裳，装束如印度妇，骤视之，几疑置身于沪渚间。进城，谒回王（旧日汉人进城，除官员外，均须持王所发之符券）。衙署宏大，仪仗悉备。署后有园，花木繁缛。有亭日宿影，四围荷花，夏令足资欣赏。散席后，游某阿訇家。园内有老杨一株，分为九干，大小相等。自上视之，不知何处着根，俗称为九龙树（按：新疆省南路轮台县和吉庄亦有九龙树）。
出回城里许，游回王先人墓庐，其顶圆如覆笠，周围皆以琉璃方砖砌成，极为宏丽。闻系今王之祖，因其福晋死，召南路工人开窑制砖，费二十年始竣。王墓庐北向开门，通事启门入。有碑二，刻回文。再进一门，即为窀穸[坟墓]之处，亦以方砖砌成，其式长方，略似上海万国公墓。外裹以布，数之十重。有小坟十余，据云王坟仅二，为今王之祖若父，余即王后及其亲族，小坟即王子也。墓旁又有历代王坟七。其后有礼拜堂，为每岁除夕祈祷之处，平时即于城内小礼拜堂行之。
哈密地当甘、新之冲，北通镇西[旧县名，即今新疆巴里坤县]，西北通奇台、迪化，西南通吐鲁番，东南通肃州、敦煌。惟以本地出产甚微，故仅为关内外运输货物经由之路。当同、光之际，回事初平，大军屯聚，取多用宏，商贾云集。及大军既撤，商务顿减。然以地当四达，是以由京、津及陕、甘一带，往迪化古城之洋广杂货、纸张、布匹，岁经此地者，辄百余万。由吐鲁番来之葡萄、棉花，经此往包头、甘肃者，五十余万。此外则俄商洋行，由敦煌、镇西收买皮毛，汇归于此者，约十余万。汉商大小百余家，资本较大者不过数家，多陕、甘人，自养骆驼以转运。在甘肃西路一带，均有总分号之设，以资联络。缠回商人亦百余家，其资本略厚者，则自己往来于俄、新之间，以皮毛、葡萄、棉花往，易洋货归。今葡萄各物，不往俄境，乃转向内地销售。一面复携资至四川，购办绸缎、布疋、杂货。盖缠商经营计划之活泼，远非汉商所可比拟也。俄商亦有四五家，乃专收皮毛者。近年以俄境纷乱，百工停顿，货物缺乏，乃转由我国京、津一带，运货物至新疆，由新疆运往俄境销售者，为数至巨。统税收入因之较平时增加八九倍，统税局长王禹敷仅以三万余元包办，今年乃骤获意外赢余三十余万，亦罕闻也。
哈密除皮毛岁出八九万斤外，以哈密瓜最有名于世，甘美清香，迥异寻常。清代曾以之人贡，于瓜未熟时摘下，快驿传递，日行八百里，至十二日至京，而瓜刚熟。满清末年，以其劳民，下令罢免，改用瓜干。以此瓜含糖质最富，切条晒干，味仍香甜，结之如辫，环之成饼，虽历久而不坏也。惟每年出产为数不多。此外苹果、梨、核桃产生亦富。北山多麋鹿，又产药材，计六十余种。药材以其利薄，鲜往采取，而麋茸则为此间珍贵之产品。此外麦、豆等，仅足供本地之需，米则由甘肃之甘州及迪化运来。北山所产红松，为铁道枕木之最好原料，将来修筑西北铁路时，大足资以取用也。
四月十二日 晴
今日住哈密县。哈密全县人口，缠回约二千户，汉民约一千户，汉回五百户。缠回为土著，言语、风俗、状貌、文字，均异于汉人。信仰回教，性情醇良。汉人来自内地陕、甘一带为多。汉回之语言、状貌、衣冠，均与汉人同，风俗、习惯同者多，而异者少。虽奉回教，诵阿刺伯经文，而应用则以汉字为主。追溯源流，虽有一部分血胤原于回纥，惟年代久远，蒙古、西藏、汉人，亦多有信仰其教者。彼此同化，遂未能深别，故其大致反倾似于汉人，而与缠回则迥不相同（吾人为行文方便计，称为汉回，或回教徒）。汉回多来自陕、甘一带，性情强悍，忍苦耐劳。其人每到一处，均能发挥其能力，而隐然为一地之重心，在西北政治、经济上，极有注意之价值者也。
哈密虽为新疆东路之一要口，然往来者均不在此地换车。东去者由迪化、奇台直雇至肃州，西来者由肃州或兰州直雇至奇台或迪化以为常。余等此次自肃州仅雇至哈密，而哈密既无车行，故只得商之县知事，转商回王，指派缠民当差，按民价发给。
四月十三日 晴
今日住哈密县。晚，团长冯柱臣招饮。冯为云南人，陆军小学学生。在新疆军人中，为比较曾受新教育者，然以其有所凭借之故，骤得高位，顿忘其所以。一切举动，颇有出于正轨之外者，殊可惜也。
哈密东北四百四十里，兔甫卢地方。当局以其地与巴里坤及蒙古札隆克图汗近，且其地有缠民百余家，曩曾反抗回王，故现住陆军一营，藉以镇抚。县城内住一营，此二营均由省城直接指挥。冯团长共辖三营，其中骑兵一营，归自己直辖，闻兵额与实数相差约三分之一。盖新疆军队之长官，饷给甚微，除有极少数例外者外，大多不得不吃空额，以资抵补。其始也因情出不得已，故隐约其事，而为数亦微。久之，遂相习成风，公然作弊，殊可叹也。
四月十四日 晴
今日住哈密。哈密城内有小学校一所，乡间小学二所，总计学生不及百数。以人口比例在新疆各县，尚不为少，但教员均无相当学识，故无成绩之可言。回王自办一小学，学生三十余人，汉、回并重，回民子弟多入之。
由哈密前往迪化，途中较安西以来尤热，故余等一行仍须照以前办法，早息晚行。所有车辆，分为二队，今晚先发大车二辆。
哈密为东路往来之冲衢，其通行各处道路列举于下：（1）西偏北行，车程七日至七个井子。折西南行六日，至鄯善县。又西行三日，至吐鲁番县。又西南十一日，至焉耆县。又西行十二日，库车县。又西行十二日，乌什县。由此出国境，至俄之萨玛、哈喇湖等处。由乌什东二站之阿克苏县向西南行十八站，至喀什噶尔，为天山南路商务之枢纽。向西行，可通安集延、塔什干等处。（2）西偏北行七日，至七个井子。又西北行七日，至奇台县（即古城），为天山北路商务之枢纽。又西行六日，至迪化，即省城。（3）北行四日，至镇西县，即巴里坤。（4）东行六十里，黄芦冈。北行，六十里，咸泉，有水草，无居人。又折东行，八十里，河尾，水草均佳，有人。七十里，胡桐窝子，有水，无草。一百二十里，雅字泉，有水草，无人。八十里，胡桐大泉。一百里，明水，亦名兔甫卢，有唐墩，有破城，有银矿，今废。八十里，羊池。七十里，芦冈子。五十里，条湖。百里，沙泉子。三十里，白疙瘩。四十里，峡坡井。七十里，石夹子。八十里，苦水河。三十里，胡桐窝子。四十里，梭梭井。百十里，半荡井。百二十里，五道明水。百三十里，股东子厂。百十里，鄂勒斯河。百里，莫芨湖。九十里，胡桐井（以上各站，均有泉水或井）。七十里，炮尔丛及。百二十里，打来苦墩。九十里，草湖。八十里，爱恳（以上四站有沙窝）。六十里，乌可乌苏。七十里，石那呼路苏。八十里，架湖墩。八十里，三个井。九十里，红山井。八十里，永裕隆，有居民。八十里，青山头。七十里，西林湖墩。六十里，吐海木隆，有庙。四十里，大昔潮墩（以上自鄂勒河以东均有蒙古人）。百里，迭水。八十里，大山号。九十里，黄牙湖墩。八十里，柴井河。七十里，天德元。八十里，阿奢期。六十里，阿山。七十里，塔布河。七十里，西山嘴。七十里，河拐。七十里，紫泥泉。八十里，包头镇（以上自大山号以东均有居民）。按：此路即哈密通包头之骆驼道，货物往来多取之。骆驼运价由二十两至二十五两。中间歧路繁多，可通肃州、甘州、凉州、镇番等处。不能悉记，此其大概耳。（5）东偏南行，二百八十里，至苦水驿。又西行六百里，至敦煌县（详四月四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