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是不能做到极致的，当然，这视人而定。因为财富、时间、个人的体验，永远是很难统一起来的。所以，假如定义快乐，必然有如何妥协这一层意思。放低期望值，可以获得惊喜。
有些人喜欢孜孜不倦地追求到底，这过程中的痛苦也是一种享受，如同革命党人，没有粉身碎骨的觉悟，就达不到凤凰涅槃的境界。
我们这些过小生活的人，一直以来如此的平静，在安逸之中，对于任何挫折的事情，是本能回避的。回避不代表没有挫折，挫折了只让自己下次更注意回避。所以整个生命的状态是收缩的，将自己放置在一个小的环境当中，所有的伸张都在可控制的范围内。这也算一个平凡青年向中年迈进的成熟。
喝茶是这个态度的体现，假如有所追求，真是追求无极限，大到茶叶的品种、品质、产地、出产时间、形态、色泽到口感，无一不是大学问。小到水的温度、酸碱度、泡的时间，泛到泡茶的器物，是紫砂、瓷器，还是陶器，总有许多说头。有些人确实厉害，说什么都能通晓。像我这样愚钝的，只怕弄明白一样都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所以宁可在发呆中消耗这无聊的生命，也不愿意在穷经皓首中获得似是而非的所谓明白。
知识是偶然得到才快乐的，大家在闲谈中卖弄一些见识，交流当中获得一些精进。所以独自喝茶总比不上与人对饮，当然至多两三人，再多，就凑成牌局了。
一
弄明白30元一斤的茶叶与300元一斤的茶叶区别很容易，但300元到3000元之间，就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讲明白的。茶是打发时间的，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它可以消耗一些财富，但一定不会占每月支出的一个较大比例。否则，必然会影响生活的质量。以甲质量的损失去获得乙质量的提升，一般而言，总是得不偿失。生活中允许偶然的张狂，比如一咬牙买一包贵茶叶回来。但大多数时候，消费是计算着的。
那天下午没事，买了半斤龙井，叶子没有去年的好看，但回来试了一下，口味是不错的。两泡与三泡之间，是醇和的回味。不要去追求极致，有中人之姿即可。若真是顶级的好茶，又如何保证自己一直能喝到？即便财富不是问题，也要想到，每年的出产并不一样，届时又会徒生今不如昔的懊叹。
以居家过日子的心情谈论闲情，确实有些不够风雅，但风雅是茶泡饭，你吃得出风轻云淡的闲适与随意，也吃得出清贫的酸楚与艰涩。总体而言，有足够的心境，就足以从容地吃一盏茶，哪怕品质差一些，于下午的清闲当中，盘腿而坐，有书一卷，搞点音乐；没朋友来，就将看网络小说的老婆叫来，于她一脸不耐烦的神情中，大讲放茶叶之前必须以开水温壶的重要性。好为人师也就诲人不倦。阳光明媚，清风徐来，教育出的结果也许是老婆咽下那一口茶后眉间的不屑。
时间一直进行下去，就不断成为往事，家庭里的点滴，留待回忆与闲谈时吹嘘成甜蜜。
如是与人饮茶，应宜酒后，从迷糊到清醒，好像从水中逐步上岸，兴致越加昂扬。只是现在都有了家庭，谈到夜深很不合适。如今的闲谈，也无非些吃喝玩乐的经验，只是持茶盏在手，氤氲茶香当中，无端多了些许深刻，比起饮酒时的张狂，内敛了许多。除非自己自觉早点散了，不然还真是讨厌老婆打搅。检讨日后可以再写，但此刻，只有将惘然不顾的自我支撑成肆无忌惮。
买好茶真不宜独享。世间所有堪称极品的事，都是两人及两人以上的条件下成立的。好时光在个人的慢品中成为隽永，但在两个人的相互吹捧中就成了经典。隽永是内心婉约的佛心一动，经典却是共同的体验。此情只堪成追忆，只因当时已刻意。所有的美好，何尝不是为着追忆预备着的。
二
茶这个东西，是张狂后的抑制，如180码后的刹车，你还会闻到轮胎烧焦的味道，但不可抹灭那一刻心中的定当。你离安全有多近，就离危险有多远，虽然酒后不宜浓茶，但生理的不合理永远赶不上心理的片刻惬意。那个瞬间，投身在柔软的清澈与香冽当中，灵魂这个东西，被茶杯上的水汽定格了。
我们永远是不会上进的人，青年荒废了，中年依然如此，我们追求的是，说到底，还是一个虚无缥缈。龙井酝酿出的苦和碧螺春回味的甜，有时候想，真是一生的痴迷，痴是没有理智的那个痴，迷是没有克制的那个迷。你真不知道，所谓量化的快乐应该是些什么，但总有一些瞬间，开水恰好的温度，水质恰好的甜度，然后是茶叶无意的合适度。最重要的是，你恰好有那样的一个时间，也许是在等待的困顿之中，也或许是在浴后的遍体舒坦当中，与这么一杯茶水遇见，真的与任何物质的东西无关，比如茶叶的价钱；也真的与身份无关。喝一口这样的茶水，你叹息，你回味，然后忽然放松了自己，腋下生出翅膀，也许是风，自由这个东西，从来没有如此强烈。最关键的是，你解放了自己的心灵。没有夸张，在你抬头的恍惚之中，风淡云轻，历史定格在这月朗星稀的夜晚。窗户也许只是容纳了半个月亮，一切只是虚写，但真实是你内心的全部。
我们这一代人，惶恐过，幻想过，莫名其妙中，过着感觉并不踏实的美满生活，对于什么是好东西，有认识但未必坚持。这是个暴发户的时代，一切消费都带着苦尽甘来疯狂报复的性质，以至于我们不清楚也不敢明确什么是幸福。吃一杯茶，含着满嘴的香与回甘，然后有将价格标签忘却的勇气，气定神闲，吐气如兰，忽然想起书上那些从容的古人，想象他们的悠然，也想象他们的平静，南山在望的东篱之下，他一抬头，与你一起远眺，迤逦风光，无限江山。这是如何的一个坦然，也是如何的一个释然。茶叶翻腾，水清如见，但饮无语，长太息之。所谓境界，也无非一个“品”字。
茶叶泡三遍也就淡了，但你懒得换茶叶还可以继续续水。没有茶味这么安慰自己：总比白水要好点吧。喝白水其实也是一个境界，这个境界是——冲淡。淡泊很是难得，那就被动地接受繁华后的安静。如这茶叶味道消失后的白水，能联想到从青年到中年那种欲望消失后低调的生活。
当然也不排除还有一种浪漫派，他喝的是一杯白水，但心中已是万千的滋味，从记忆中涌现出舌尖的味道，却是龙井与碧螺春的迤隽，是毛尖与银针的秀艳，是铁观音与普洱的悱恻，是云雾与龙珠的缠绵。
好茶叶不如好时间，好时间还需好心情。茶叶，时间，心情具有，也莫若有有个好朋友。
什么是“空”，棍子打三百下头，也不如一杯茶喝下去，在榻上坐上许久。
以茶悟禅，禅是一种抽离。
以禅品茶，那么茶，就是一种介入了。
虚幻的东西还是要说的，喝茶的时候，也往往谈的是红尘里的事，只是，陶然之间，红尘犹如世外，我辈，不可避免地超然了。
是以为茶之再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