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买了宣纸笔墨,刻刀颜料,又这家店出那家店进,闷闷不乐地逛了两个小时的街,这才往回返。经过南街,谈艺北秦粉粉正从那家旅馆出来,前后就差十来步。
这怎么解释?预定住宿用了两个多小时,这怎么解释?既然他谈艺北跟着赶着往我的眼皮子底下撞,想躲都躲不开,就得让这个坏种给我说清楚!
路晓雅犯了火爆子脾气,立地要上前去兴师问罪,却被满一泓死死地拉住。
怎么啦,我不能说话还不能走路了?人家不怕咱怕什么?你咋就这么怂囊包啊!
她一脸火气,怒其不争。
晓雅,你冷静点,发生这样的事早比迟好,起码我不会再自欺欺人了。但眼下咱们一定要等一下,真的没有撞破的必要。给他方便,也给我留点面子!满一泓压着嗓门,一字一顿说得很果决,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着转转,却没有流出来。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路晓雅心软了,虽没再坚持,仍咕噜了一句。
满一泓人生的第一场恋爱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谈艺北没有对她做任何说明,像压根儿没有那回事一样,偶尔遇上时,昔日那张柔软的脸立马变成了一块石板,定得平光光的,俨然一股凌人之势。同时,他还表现出从未有过的高调,与秦粉粉牵手搭背出双入对,似乎特意做给她看。一泓猜想可能是生性好强的路晓雅在他面前说了什么,才导致如此的对抗,但她终究没有探寻这其中的缘由,这次经历留给她的,除了伤感之外,更多的是对感情的迷惘,对人性多变的恐惧,她可以理解谈艺北在爱情上的选择,但她想不明白,曾经那个含情脉脉的男生怎么会如此毫无原则地漠视别人,变得如此决绝甚至有些冷酷,难道感情就非走极端不可吗?美好的爱情为什么会衍生出如此的丑恶?
市艺术馆发出通知,邀请国内书画名家并本市专业人员,举办颂兴风情采风活动暨创作笔会,点名让满一泓参加。对一泓来说,这无疑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一来可以与书画大家面对面交流,是个难得的学习提高的机会,二来能借机离开单位一段时间,调整一下思绪,摆脱那份不情之请带给自己的尴尬和烦扰。
夏日的颂兴是美丽的,蓝天白云下,绿色在大地上尽情挥洒,或墨绿,或青绿,都脱开鹅黄的底色,葱茏了山川原野,极尽层次地展现着生命的活力,让人在这绿的庇护中,获得超然物外的洒脱。无论是融入自然山水的采风,还是升华于自然之上的创作,对满一泓来说,都是一次触及灵魂的扬弃,在自然与美的空灵中,她又一次悟得了生命与爱的真谛。她突然觉得,自己和谈艺北的恋爱太过直接,为了婚姻而爱与因爱而婚姻也许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既然心与心的依托无法做到坚不可摧,那么分手就不是什么坏事。从理智上讲,她完全可以坦然面对这场失恋,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说服自己,走出感情惯性。
两个月的采风活动匆促而充实,满一泓学习创作收益多多,一些长期存在的专业疑惑在名家的启发讲授下感悟了、解决了,她深切地体会到,真正的绘画创作早已超越了对于线条形状、色彩明暗、布局意境这些基本要素的搭配,“以气韵求其画”,“以形似之外求其画”,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道出了中国写意画的内在与外向特征。
从朗水汽车站去县文化中心的路上,满一泓特意放慢脚步,走得很悠然。出门几十天,这里的一切让她感到新鲜,仰望朗水山葳蕤的林木,倾听朗水河欢快的歌唱,还有喧嚣的街市奔走的人群,这熟悉的能唤起太多记忆的环境,让她亲切和充实,她觉得自己又一次成长了。
向主任报到后,满一泓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两个月户牖关闭,房子里生出一股淡淡的霉味,床上的铺盖也潮乎乎的。她打开门窗,让室内外空气对流,并将被褥抱到院子里,搭在用木桩子撑起的铁丝上曝晒。正忙着,路晓雅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撞得门板扇扇子一般晃动。
你可回来了!我给你说,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物降一物哩,他狗日的对咱手硬得很,没想到治他的人比他还手硬,也算替咱出气了!
她一边说一边急急躁躁地关上门窗,弄得满一泓稀里糊涂的,眼睛睁成了问号。
谈艺北耍咱哩,没想到他也被秦粉粉耍了。
路晓雅拉一头雾水的一泓坐在床头上,急不可耐地述说起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
依我看,秦粉粉是专门日哄他娃哩,见面三天两后晌就粘到一搭里,却是热得快凉得也快,你走后没几天就闹腾上了。人家上大学时就有男朋友,据说还是市领导的公子,秦粉粉带他到单位里来,胳膊挽着胳膊出出进进。谈艺北那小子还不识相,跑去质问人家,结果就被那护花使者给捶上了,听说下手很重,几拳头抡下去,他的鼻骨碎了。
听到这儿,满一泓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路晓雅全然没有顾及到一泓的反应,对她来说,讲述也是内心怨愤的宣泄,她沉浸其中无法叫停。
当时就被打进医院了,你没见接下来的那场红火。
路晓雅哈哈地笑着,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谈艺北他大心疼儿子,政府一趟公安局一趟地去告状,也没告出个啥名堂,最后法子尽了,就闹到秦粉粉的家里。唱戏的嘴头子麻利,拾进门就破口大骂,骂秦粉粉拉人卖相凭腿裆里那坨臭肉过光景哩,骂当大当妈的立不住桩桩,生了这么个有人养无人指教的狐狸精,在外头挑事生非祸害人哩……你知道秦粉粉的父亲秦校长是人前头站惯了的,哪见过这般不恭不敬,想坐下来心平气和地交涉,却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一闹秦校长矂兴得抬不起头了,见熟人都绕着走。前两天老谈还来找咱们领导要药费,主任黑着脸一言不发任他没完没了地叨叨。常说牛老护犊人老惜子,谈艺北不争气,可怜他五六十岁的老大最后竟眼泪哗哗的。
路晓雅像结束了一场演讲,意犹未尽,却见满一泓表情凝重。
怎么了?我说这些是想让你高兴高兴,把憋在心里的气顺一顺。想想他谈艺北是怎么对待你的?这叫报应,该我们看笑摊哩!
不,晓雅,两个相爱过的人即使放弃了爱,也不应该拥有恨,不能用自己的言行否定自己曾经的感情!你应该明白,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希望这样。
满一泓握着路晓雅的手说。她声音低沉,蓄了很久的泪水滚出眼眶……
阴差阳错中,满一泓进入大龄男女的行列。从小生活在坎坷中,她无暇去追求爱,也似乎没有捕捉到什么爱的信息。因为身世差异,她拒绝了与顾学诗青梅竹马的感情,因为女大当嫁,她有了与谈艺北的短命恋情,这是她二十多年人生中与爱情有关的全部内容。
为此,身边的人都为她着急。温存存是朋友,更如家人,每次见面都不停地催促说教。
婚姻就是一半清醒一半糊涂的事情,不要太过苛求,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把眼头稍微放低点,找个差不多的结婚成家,自己也有个遮风挡雨的人,年龄不小了,你还要等到啥时候去?
有道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爱是生命的盛典,要用心灵去迎接,但爱同时是一种缘分,争不到抢不来。我知道你是对我好,但是存存姐,我无法因为年龄增大而改变对爱的初衷,因此也无法为自己的爱情预期,但当真爱来临时,我一定会将之融入生命。
满一泓的回答理智而坚决。生活的波折,磨炼了她的意志,也成就了她的执著。
朗水是个秉承传统的地方,朗水人的婚姻观念中固有“男高女低”的思想。一泓的秀外慧中,特别是她越来越大的名气,成为很多朗水男子不可逾越的心理障碍,他们宁可被一个浑浑噩噩的庸女仰视,也不愿意仰视一个识书知性的才女,之中或有些想法的,最终还是经不住对“女画家”这个称呼的畏惧,敬而远之。
所以,与其他处于婚恋年龄的女孩子相比,满一泓的生活清静得近乎单调。她深悟元代著名山水画家黄公望的名言:“诗要孤,画要静”,因而乐得怀着一颗稚真无杂、闲适超然的心,让思绪穿过纷纷扰扰的尘世,走人宁静的绘画世界,师他人,求独创,在墨彩中体现自己的人道情思和亘古情怀。隔三岔五的,与温存存、路晓雅等几个闺蜜约在一起,漫无目标地逛一趟,没心没肺地侃一通,成为她唯一的生活调节。
一泓,今儿这个忙你非帮不可,就不要推辞。我婆家一位亲戚要来,高卓没在,你和我一块招呼他吃个饭。
那天临近中午,温存存急乎乎地撞进满一泓的办公室,边说边把她往外拉。
姐,招呼个啥人嘛,急得火烧火燎的?你知道我不喜欢应酬,再说,这幅画正画到兴头上。还是找别人吧,啊?
咋,给姐姐摆起画家架子了,别人能行的话我用得着跑来叫你吗?
温存存语气冲冲的,明显生气了。
这是个远房亲戚,平日没啥来往,据说是闯大世面的,事也做得很大,早先给家里帮过忙,掌柜打电话千安万顿要我热情招待。我这人你又不是不晓得,胡说乱谝还行,上弦道的话说不了几句,你是知识人,好歹还能和他对答,总不至于落人家笑话吧。
满一泓知道推脱不了,就放下案头的工作,搭上温存存的摩托上街。朗水河岸的弯弯柳又是一年最丰盈的时候,麻雀成群结队在绿馒头一样的树冠上跳舞歌唱,渲闹出一河湾的热情和喜悦。
在县城北街新开张的馨馨酒店,温存存定好雅座和菜单,忐忐忑忑地等候这位从未谋面的亲戚。正午的阳光一照,她的额头渗出密密的细汗。
当于庆炜走下车,与满一泓目光相对时,足足愣怔了有半分钟。
怎么会是你啊?一一冰泓泓!
他叫出了十几年前一泓在歌厅唱歌时的绰号,自知失口,面现愧色。
我叫于庆炜,商人,你曾经的歌迷。见到你很高兴!
自我介绍的同时,于庆炜明显地镇定了一下自己,并很礼貌地与一泓握手给自己找台阶下。
于庆炜!好熟悉的面孔。
一泓稍加思索,便记起了那年正月初七在“轻歌曼舞”的包场舞会,记起了那个呵斥老七替她解围向她道歉的青年。
是他,就是他。那高大的身材,那双眼中的神韵,还有那种不得不让人肃然起敬的谦和,都是从前的样子。只是十多年的岁月,让他的国字脸更显棱角,举止更加从容,浑身洋溢着成熟男人的气息。
满一泓感到自己有些无名的紧张,心怦怦的跳。她故作轻松地寒暄着,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你俩认识啊?
温存存一脸惊喜,一边把客人往雅座里让,一边忙不迭地介绍。
表哥,我是存存,高卓的媳妇,虽然没见过面,但常听掌柜说起你。这是我小妹满一泓,大画家。今儿你表弟没在,我两个代表他招呼你。
怎么,不代表你们自己吗?
于庆炜风趣地问了一句,先自朗朗地笑起来。饭桌上的气氛轻松了,温存存也恢复了一贯的大大咧咧,喊着让斟酒上菜。
服务员,麻烦您拿这桌的菜单来!
于庆炜要来单子,直接退了三道大菜,猪排、香酥鸡和傻儿鱼头,酒水也只要了葡萄干红。
没征求两位女士的意见就擅自做主,不会见怪吧?这大鱼大肉的,哪是你们这些娇女子吃的,我和小古两个人的胃口也没这么大啊。
他仍然笑笑地说,顺便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司机小古。
都是自家人,能吃多少点多少,没必要这么铺张。
接着话锋一转一一
我给存存省了开销,一泓老师该不会怨我小气吧?这样行吗,有机会我多请你们几次,咱们细水长流。另外,多和你这位艺术家交流,接受熏陶,也想让自己的身上多一些艺术气息,经商也做个儒商嘛!
他最后的话题直接落到了一泓身上,目光炯炯却很得体。
不知道为什么,从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起,满一泓就感觉自己没有了日常的大气,像个怯生的小女人,失去了言行章法。这在她的经历中是绝无仅有的,她几次提醒自己镇静,却怎么也做不好。
老实说,一泓不大愿意与什么老板官员接触,因为她闻听了太多滋生于金钱和权力的丑恶。在她看来,这两样东西是一切虚伪产生的诱因,一方面,是权钱拥有者在长期众星捧月的生活中,不经意间所养成的跋扈与矫作,另一方面,是这个阶层在不自知中所面对的蒙蔽,那种因某种利益企图,而带有普遍性的阳奉阴违。作为一个以绘画为毕生追求的女子,无论是她的个人秉性,还是她的事业发展,都要求她必须是真诚的,只有拥有真实的自我,保持心无尘念、思维空灵,才是艺术创作应有的状态。
但这个于庆炜似乎是个同类中的另类。他身家千万,按照大多数富翁的做派,应该话大手大摆谱耍阔才对,他却一副谦谦君子相,喜眉笑眼,谈吐平和,还亲自退定,似在乎节省三道菜的钱。
看来并不是所有的有钱人都会表现得财大气粗,在拙劣的炫耀中暴露自己的浅薄。
想到这儿,满一泓感觉内心有一丝歉疚和不安,就提议敬酒。半高脚杯红酒下肚,白皙的脸颊被染红的同时,也掩盖了她表情中的尴尬。
自己是受朋友之邀来陪客的,怎么反倒欠了别人的一样?
她又一次记起十多年前的那场舞会。那位光头欺人犯贱,原本是自己理直气壮,经这个人那么一出面,到最后也有类似于今天的感觉……
结束时,大家握手告别。
我在朗水没什么熟人,感谢你们的盛情款待。可能的话,改天我做东,希望二位赏光。
虽然于庆炜说的是这种场合经常可以听到的话,但他富有磁性的声音,加上那种孩童般清澈的目光,任谁都无法把这些话当成交际辞令,而对他的真诚有一丝一毫的轻视。
本人还有个不情之求,如果不介意,能否讨得一泓老师的电话,虽经商为生,也有对艺术的向往,以期赐教并索画欣赏。
于庆炜的话还没落音,温存存就快言快语地把满一泓的电话号码告诉给他。
半个月后的一天,于庆炜给满一泓打电话,说他路过朗水,还是在馨馨酒店,想请她和温存存一家吃顿饭,那份诚恳让人无法拒绝。想起他之前有过索画之言,一泓翻出一张写意山水,提了款带上。
因为有高卓在,这顿饭的气氛比上次热烈了许多。杯盏交错之间,大家都或多或少地带了酒,轻言细语变成了豪言壮语。出于女人的敏感,满一泓感觉到于庆炜的注视,目光热热的,躲也躲不开。她的心因此乱乱的,带来的画最终没有交给他。
那天下午,满一泓第一次收到于庆炜发来的手机短信。
问候,是一种甜蜜的牵挂!思念,是一份温馨的心情!朋友,是一生修来的福分!爱情,是一世难求的缘分!
这是一条广为传播的短信,一泓知道非他亲写,也就无须在意它的内容,但出于礼貌,她还是回了一条。
感谢你于总!祝你快乐!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于庆炜紧接着发来的这条,尽管也是一句成话,一泓还是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她没再理会,心却被牵动。接下来的日子,她发现自己总有一种无端的心烦意乱,时时地记起他,甚至渴望得到他的消息。
明天去上海出差,上午十点的飞机,现在公司准备行囊。有一事想与你沟通,希望能打开心扉,并原谅我的冒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