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他曾当过公社农田基建营的“营长”,并且上过广播登过报纸,红透了。总之,所有杏树洼人全这样称呼他。
“营长”早先被杏树洼人敬重,不光因为他是“营长”,更因为他有股子男子汉气。眉头微皱,“川”字型纹似乎蕴涵着超人的智慧和远见,特别是不和大姑娘小媳妇们涮嘴,甚至很少有人见他与自己婆姨搭话,仅此一点就足以使杏树洼人顶礼膜拜了。因此倘若哪家后生得了“妻管严”,人们总会这样教训。瞅婆姨的眼色行事,还像个大男人吗?看看人家“营长”。
“营长”啥都好,就是爱管弟媳妇。弟媳妇阿丽先是不依。一个帽子底下扣一个人,你伢伯子凭啥管我?哭闹着寻到娘家门上,若不是饿爷拦挡,他娘家兄弟秃蛋会去扇“营长”几个耳刮子。这件事杏树洼人很谈论了些时日。”菅长”原本不喜欢自己的老实疙瘩婆姨,闪出过离婚的念头,也因此缓了一下,却不想稀里糊涂地有了儿子,便只得认命,眉宇间的“川”字越来越真刻了。但他也不是好惹的主,最终还是制服了阿丽。
“营长”是王姓,由于他天性强悍,又能善言辩,便自觉不自觉地被推为王姓家族的主事人,自然就成了杏树洼的风云人物。哪里有大发小事,他得当“总管”;谁人有矛盾纠葛,得请他调停;就是打官司,不便请他代言,也得先跟他他学舌。总之,无论遇着什么事,“营长”的论定差不多左右着所有杏树洼人。
当杏树成了摇钱树,杏树洼人的腰包一年年鼓起来的时候,营长—更抖了。他已不屑于像其他人那样小打小闹,而买了汽车,做起了大生意要大捞几把,光这气势就使杏树洼人肃然起敬。“营长”认定自己做生意属大方之家,蛮可以在大世界里闯荡,但为慎重起见,还是立足本土,生土打墙,熟处办事嘛。一块“农副产品收购处”的牌子往门外一挂,当上了“二道贩子”。这对杏树洼人不啻于是一道无声的命令,尽管他的收购价格比商店低那么三四分钱。近便些也不在那三四分上,自个儿划算着;纵然有看重这三四分的,也在心里宽慰——样的,省下工夫外出挖土打基子,这几个钱也挣回来了。总之,杏干、杏胡、羊绒羊毛、胡麻黄花,杏树洼的农副产品源源不断地交到他这里了,他再转手卖出,这一进一出竟有大把钞票回来。“有智吃智,无智吃力”,杏树洼人这样评论他,羡慕得近乎崇拜。财大气粗,他的威信更高了,碰着解不开的事时就有人建议。问问“营长”该咋办;请“营长”来。于是乎,便常有“营长”给人们说理评法的场面。话说得很好,一字一句的,“就这么着”,多是这样收口。偶尔有不服说教的,便会被一顿骂呱。反正,经了这样一回,无论在“营长”还是旁的什么人心目中,都觉得事情安顿妥帖了。
“营长”吃亏就吃在杏树上,以致赔了血本,没指望再爬起来了。
六月是杏子成熟的季节,杏树洼的老老少少都忙得不亦乐乎,拣杏胡子晒杏干,娃娃们个个抹得像画眉羊羔,大人的衣裳也糊得黄灿灿的。然而,任是多讲究的人这几日也不讲究了,穷干净富肮脏嘛,这是往腰包装钞票哩,别看这玩意在杏树洼不稀罕,离开本土可值大钱哩。
难得的好天气,太阳像个火球悬在空中,烤得地面滚烫,人走上去冒白烟。家家户户的场院里摆满了杏干,上面晒下面烙,新掰的杏皮子两三天就揉干了,按干湿程度一归拢,出进好拿省了不少事。杏子快下架时,各家的杏干杏胡子都装在麻包里等着过澄,人们才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往年二道贩子提前就给定钱订货,一个个争得头秃眼睛瞎,到这时候早卖出去了,今年都这阵子了咋还稳根根的,快点儿出手了省得早晚在日头下打灌气,挪出挪进的好不费事。大家都有些不耐烦,只是心照不宣罢了,这里面有学问,送去和找来在讲价时大不一样。想快些知道当年进项的婆姨和急着缝新衣裳买扑克牌的娃娃们终于沉不住气了。
“今年咋没有买杏干杏胡子的?”互相打探着。
“杏干积压多,今年公家不收购了,谁还愿意做这压本买卖?”也不问这信息是从哪里透露的,总之杏树洼人都相信这是事实,一个个像泄了气的皮球,对着摞得一堆一棱的杏干如同小猫抱刺猬,吃不得扔不得。对于杏树洼人来说,杏干不能卖钱就像是被别人掏了腰包。
“屁话,往年杏干成了生金子,价涨到两块钱一斤,今年咋就会一钱不值,还不是故意扳价钱。以前咱也日弄过人。快交快交,迟了上面收够了要降价的,可这东西出口留洋全世界都畅销会有个够,哪一遭不是越到后来价越高?这些家伙贼精,为赚钱如此摆迷魂阵,心重会沉底哩,等他们反应过来早当我的垫脚石了。该着咱发,一斤一块钱不信赚不了。”“营长”这样一想,就挂出了往年的牌子。
杏干这玩意能卖钱就是好东西,不能卖钱便臭狗屎不如,几天不翻腾就回潮长毛黏糊糊的散发出一股霉味。因此,杏树洼人救星一般感激“营长”,卖几个总比白白儿撂沟强,进商店置货少一分都不行。
杏树洼人家的杏干都交给了“营长”,老规矩,发货后给钱。
“营长”给发运的第一车杏干拌上黄沙,这样又打眼又压秤。如此炮制已不是第一遭,因此他毫不脸红,甚至有些沾沾自喜。和往常一样,货物到站后他先下馆子登记住宿,然后才去联系发货。
“往年收杏干把关不严,质量很成问题,做的杏肉销不出去,造成大量亏损,今年在质量方面要求很高,只能见货论定。”对方并没像他预料的那样热心,而是颇带疑惑地给他说。
“营长”回到旅馆,想着方才的情形,心里有点不舒坦,可转念一想做生意哪有不弹弹拨拨的,因此认定对方在“下炸弹”,也就释然了。
杏干拉去后,对方拽出压在车下面的一个麻包,手伸进包底掏一把出来,拨拉着看了看,拣了片喂进嘴里,刚一咀嚼便蜂蛰般吐了出来,还紧着吐了两口唾沫。“营长”的心一下子敲起了小鼓。日他妈遇上丧门星了,几万块钱的生意可别瞎在这小子手上。
“酸得很吧,可别倒了牙。今年天气焦,晒的杏干都这样。”他强笑着搭汕。
那人没睬“营长”,扔了手里的杏干另掏出一把,拿一片放进嘴里,只试探着咬了一下就吐了,而后笑眯眯地盯着他,把个人瞅得没捉没拿的,睑上红一阵白一阵。
“兴许你老哥的牙口好,吃了这把吧。”那人说着递过杏干来。营长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尴尬得恨不能找个老鼠窟窿钻进去。“哼,人是人的种,总不是钱的种。”人家撂下一句扬长而去。
作难了半天屁事没顶,倒他妈八辈子霉了。“营长”的火气咕嘟嘟地往上冒,无奈却没个发泄处。房间里席梦思床靠背沙发应有尽有,他却坐卧不宁,急得搔头摸屁眼,想起自己在杏树洼的威势,不禁也生出些“好出门不如赖在家”的感叹。想归想,事不办不行,不能在杏树洼人面前丢脸。他搜肠刮肚地想着策略,猛然记起有个杏树洼后生在这里吃皇粮,便如溺水者望见了救生艇一样找去。
“我分配到这里时间不长,人生面不熟的没一点办法。依我看这事十有八九没门儿,你趁早另想法子吧,别在这里耽搁了。”那后生问明情况后,就这几句话,客客气气地把他打发了。
“在这搭工作还能有拢不转的事,谁到杏树洼遇上啥事,有咱一句话还能有麻搭?狗日的忘了本,连老家人都不认了,推推脱拖的不就是想要几个么?不过给谁送都是个送,只是巴结这龟儿子气不顺!”“营长”想。
“既然等在这卡脖子眼上了,就装回孙子吧,回到杏树洼咱还是爷,”他盘算来盘算去只能走这条道儿。
“营长”听说过往纸烟盒盒里装钱送礼的事。“可这屁籽儿不抽烟呀?”他念叨出了声。
喝水杯里的茶叶启发了他,当下便买了盒茉莉花茶,腾空盒子,“大团结”从当中一折装进去刚好。“乡里乡亲的,送盒茶叶总不会拒绝吧!”
他想得不错,那盒“茶叶”没费啥事就送出去了,可没过两个时辰又被送回来不说,他活了几十岁第一次受了一个杏树洼人的奚落。“营长”正窝着火,梁柱子大老远来找他,说是他家里乱了套,剩下的两车杏干堆在窑里发了烧不说,银行催贷款,还不上的话就要扣汽车、收家产,阿丽听了闹着要分家,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营长”心里乱糟糟的,他反复想着的是不能在杏树洼人面前丢脸,而且要降住阿丽。
不知乡亲们是否记得起雪妹?
饿爷该攒下一笔钱了吧?
“营长”是个犟性子,咋会一蹶不振呢?
今年春暖,杏树洼的杏子一定又丰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