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干燥的星期天。已经十一月二日了。在这个季节，这样的天气的确令人愉快。没有太阳，但是天高云淡，微风徐徐，篱笆边的榆树上，黄叶飘然落下，想必是完全枯萎了。尽管天气不错，朴瑟太太也没有去做礼拜。她得了重感冒，所以要特别当心。两年前的冬天，她也得了感冒，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星期。既然妻子不能去做礼拜，朴瑟先生觉得自己也最好不去，在家陪伴她。朴瑟先生也说不出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但凡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我们坚定的信念往往依赖于一些微妙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无论用什么语言来描述，都未免显得过于粗糙。总之，那天下午，朴瑟一家去做礼拜的只有赫蒂和两个男孩子。做完礼拜，亚当壮着胆子和他们走在一起，说要陪他们回家。穿过村子的一路上，亚当似乎只顾着跟马蒂和汤姆说话，给他们讲宾敦丛林中的松鼠，还答应哪天带他们去看看。走到田间时，他对孩子们说：“啊，现在看谁走得最快？谁第一个到家门口，谁就先和我骑驴去宾敦。不过汤姆得从下一个梯蹬开始，因为他最小。”
以前，亚当从来没有因为爱而表现得如此坚决。孩子们一走，他就对赫蒂说：“不挽着我的胳膊吗，赫蒂？”语气中带着一一丝恳求，好像他的请求曾遭到过拒绝。赫蒂仰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旋即将自己浑圆的手臂挽到他的臂膀上。对赫蒂来说，这没有什么，可她心里明白亚当却很在乎，她也希望他在乎。她心跳如常，半秃的灌木篱笆和犁过的耕田在她眼里就和平常一样乏味，给人一种压抑感。但是，亚当几乎感觉不到自己是在走路。他想赫蒂肯定知道，他把她的胳膊挽紧了一点——很轻地挽紧了点。他心里有千言万语，话都到嘴边了，他还是不敢说出来——他决定暂时不说出来。所以，在这长长的田间路上，他一直沉默不语。长久以来，他一直默默地、耐心地等待着赫蒂的爱，只要能见到她，想想将来，就很满足了。但自从大约三个月前遭受那令人震惊的一幕后，他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嫉妒让人焦虑，也让他的激情中多了一份不安。那种恐惧不定的心情几乎令他难以忍受。的确，他还不能向赫蒂表明他的爱，但他可以跟她说说自己崭新的前景，看看她是否会开心。于是，等到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控制住情绪了，他就对赫蒂说道：“我要告诉你舅舅一些吃惊的消息，赫蒂，我猜他听了准会高兴的。”
“什么消息？”赫蒂淡淡地问道。
“啊，伯格先生提出让我合伙，我准备答应他。”赫蒂的脸色突然变了，当然不是因为听到这个消息过于兴奋。事实上，她突然觉得气恼和恐慌，因为她多次听到她舅舅暗示，只要亚当同意，他可以随时和玛丽·伯格结婚，入伙伯格先生的生意。现在赫蒂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脑中立刻就闪现出一个念头，那就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亚当或许要弃她而去，把心思转到玛丽·伯格身上了。有了这种念头，还没来得及想一想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的理由，一种又被遗弃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她疲惫身心的唯一依靠——唯一的那个人——也从她身边溜走了。她不禁又气又恼，泪眼模糊。她正瞧着地面，但是亚当看到了她的脸，也看到了她的泪水。不过还没来得及说完“赫蒂，亲爱的赫蒂，你怎么哭了？”他那敏锐焦虑的头脑中已经想到了各种各样的原因，最后猜对了一半。赫蒂以为他会和玛丽·伯格结婚——她不希望他结婚——或许除了和她本人结婚，她不希望他和其他任何人结婚？所有的谨慎瞬间都抛之脑后——所有该谨慎的理由都不存在了，亚当觉得心里满是令人战栗的欢乐。他俯下身，拉着她的手说：
“我现在有能力结婚了，赫蒂，——我可以让我的妻子过上舒适的生活。如果你不嫁给我，我一辈子都不结婚。”
赫蒂抬头看着他，破涕为笑，就像那晚在林子里，她起初以为亚瑟不会来，而最后他来了那样。虽然她现在感到的安慰，感到的胜利，不如当初那么强烈，但她那乌黑的双眸，甜甜的双唇，和当时一样美丽，甚至更美。最近，赫蒂越发楚楚动人，女人味十足。亚当几乎不敢相信此刻的幸福。他再一次俯下身子，右手紧紧地握着她的左手，把她的手臂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
“你真的爱我吗，赫蒂？你愿意做我的妻子，让我一辈子爱你，照顾你吗？”
赫蒂没有说话，可是亚当的脸紧贴着她的脸，她就像小猫一样，仰着圆润的面颊贴在他的脸上。她想得到他的爱抚——她感觉自己似乎又和亚瑟在一起了。
之后，亚当就不想说话了，在剩下的路上他们几乎都沉默着。他只说：“我可以把这事儿告诉你舅舅和舅妈吗，赫蒂？”她回答说“好的”。
那天晚上，霍尔农场家家户户的壁炉都烧得旺旺的，红红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喜滋滋的脸。赫蒂上楼后，亚当借机告诉朴瑟夫妇和老马丁：眼下，他养家糊口有指望了，而且赫蒂已经答应嫁给他。
“我希望你们不会反对我做她的丈夫。”亚当说。“我现在虽然很穷，但只要我努力工作，她不会缺衣少食的。”
“反对？”朴瑟先生说。这时外公也屈身向前，拖长了声音一连说了几声 “不，不”来回答亚当。“我们对你能有什么不满意，小伙子？现在穷点儿又何妨啊，你的脑子就像下过种的田地一样，迟早会长出钱来的，需要点儿时间罢了。你现在已攒够了开始过日子的钱，我们可以给你一些日用的家什。你不是有许多剩余的家禽毛和亚麻布吗？够多的，是不是？”
这个问题显然是对朴瑟太太说的，她一直把自己裹在暖暖的围巾里，沙哑的嗓音让她不能像平常一样自由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刚开始她只是用力地点点头，现在终于忍不住要把话说清楚些。
“我要是没有家禽毛和亚麻布，就说不过去了。”她哑着嗓子说。“鸡啊、鸭啊，不拔过毛我是不会卖掉的。我的纺车一周七天，天天都得转个不停。”
看到赫蒂下来，朴瑟先生赶紧说道：“来吧，丫头。亲我们一下，让我们祝福你吧！”
赫蒂轻轻地走过去，亲了亲这性情随和的大块头。
“好啦！”他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去亲一下你舅妈和外公。我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很高兴你能嫁个好人家。我相信，你舅妈也一样高兴，这七年来她照顾你，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去吧，去吧。”赫蒂亲过舅妈和外公后，他就打趣道。“你也要亲亲亚当，我敢说，他现在有这权利了。”
赫蒂笑着跑开了，跑向自己的空椅子。
“去，亚当，去亲一个。”朴瑟先生坚持道。“否则你就不算个真正的男子汉。”
亚当站起身，像个小女孩似的，脸羞得通红——虽然他身材高大，体格强壮——他一只手搂住赫蒂，弯腰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在红红的炉火映衬下，这是多么美好的画面啊！这里没点蜡烛——锡器和光亮的橡木家具映射着耀眼的炉火，哪里还需要什么蜡烛啊？星期天的晚上，没有人想干活。在这种爱意浓浓的氛围中，赫蒂自己也觉得有些满足。亚当对她的依恋，亚当的爱抚，尽管不能激起她的热情，也不足以填补满足她的虚荣，但这是目前生活能给她的最好东西了——这会改变她的生活！
亚当离开前，关于能否找到合适的房子结婚，他们讨论了很久。村里只有威尔·马斯克里隔壁有座空房。不过给亚当用太小了。朴瑟先生坚持认为，最适当的办法是：塞思和他妈妈搬出去，把老房子留给亚当。因为贮木场和园子里有很多空地，以后还可以加盖扩建，但亚当不同意让他妈妈搬出去。
“得了，得了。”朴瑟先生最后说。“我们用不着在今天晚上把一切都定下来。我们得花时间好好想想。你不可能在复活节之前结婚。我虽然不赞成将婚期拖得太久，但总要一点时间把各项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
“嗯，说得对。”朴瑟太太用嘶哑的声音小声说。“我想基督教徒结婚不能像布谷鸟那样着急。”
“不过，”朴瑟先生说。“想到我们可能会收到退佃通知，不得不搬到二十英里外的地方，我就有些泄气。”
“唉，”老马丁叹道，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胳膊搁在椅子的扶手边上，两只手上下不停地晃动。“要是我必须离开老地方，埋在一个陌生的教区，那就太惨了！你们说不定还得付双倍的租金呢。”他抬头看了看他的儿子，又加了一句。
“好了，父亲，你先不用为这事发愁了。”小马丁安慰道。“也许上尉会回来，能让我们和老乡绅和解的。我之所以有这个指望，因为我知道，只要做得到，上尉总不会让人受委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