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法庭是由一个宏大的旧厅堂布置而成。如今它已不复存在，被火焚毁了。中午的阳光，透过一排排尖角的窗户射到四处攒动的人头上，经破旧的彩色玻璃的渲染，看起来柔和多了。另一边暗黑的橡木楼座前面放着一尊高浮雕，浮雕上面套着阴森森、布满灰尘的甲胄。对面巨大的直棂窗户的拱顶下面挂着一条旧挂毯做成的窗帘，上面有一些模糊不清、令人哀伤的人物，就像是关于过去的昏沉、朦胧的梦。这地方以前一直萦绕着很多关于古时国王和王后的朦胧回忆，他们要么遭遇不幸，要么是被废黜或监押。可是今天，这些阴魂都遁去了，但其悲哀，却让广阔大厅里的任何一颗心灵都深切感受到它的存在，在心地善良的心灵中震颤。
然而，亚当·比德那高大的身躯突然出现在被告席旁，大厅中荡漾的悲哀顿时黯然失色。明亮的阳光洒在宽大的厅堂里，站在一群脸上刮得干干净净的人们中间，亚当脸上痛苦的神色，甚至连欧文先生这样在昏暗中已经与他见过面的人也大吃一惊。当年到场的干草坡的邻居，在老年时每每在炉边谈起赫蒂·索雷尔的故事，总不忘提及亚当·比德，那个可怜的人，比他周围的大多数人都高出一头，走进法庭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他们也不忘感慨当时他们如何地被这场面所感动。
可赫蒂并没有看到他。她还站在巴特尔·马西描述过的位置，两手交叉，眼睛盯着自己的双手。刚开始，亚当不敢看她，可最后，当人们都在关注诉讼程序时，亚当转过脸看着她，心里下定决心不再退缩。
人们为什么说她变了很多呢？即使面对所爱之人的僵尸，我们看到的仍然是与过去相仿的音容笑貌。正是由于往昔的存在与现在的不再，与过去相仿的音容笑貌更让人感受深切。甜美的脸庞和脖颈，乌黑卷曲的秀发，黑色的长睫毛，滚圆的脸颊，撅起的嘴唇——这一切都没有变，虽然看起来苍白消瘦了，可仍然是那个赫蒂的模样，只能属于赫蒂。在别人眼里，她就像被一个恶魔勾了魂，使得她体内女性的灵魂都枯萎了，只剩下坚硬的固执和绝望。但是母爱——这种将一种生命完全再现于另一种生命的爱，才是人类爱的本质——即便面对品格低劣、堕落的子女，依然会将他们视为自己钟爱的子女。对亚当来说，如今这个脸色惨白、面容僵硬的罪犯，仍然是那个曾经在苹果树下对他微笑的赫蒂，只不过是赫蒂的尸体而已。刚开始看这个尸体时，他浑身颤抖，可过了一会，他就再也不愿意移开目光了。
很快，亚当听到了一些被迫要听的事情，目光也就不那么专注了。一位中年妇人来到证人席上，说起话来坚定、清晰：“我叫莎拉·斯通，是个寡妇，在史东尼登的‘教堂巷’开了一个小商店，主要经营烟草、鼻烟和茶叶。被告就是那位在2月27日，也就是星期六的晚上要在房里借宿的年轻女人，她当时看起来疲惫不堪，脸色很难看，胳膊上还挎个篮子。因为我店门口挂了张人像，她以为我的店是家旅馆。我说我这儿不留人住宿，她就开始哭起来，说她太累了，挪不动步了，只想有张床歇一夜。她长得很美，身体状况不好，衣着和外表都还算体面，看样子又陷入了麻烦，这些都使我不忍心将她立刻打发走。我让她坐下，让她喝口茶，问她准备去哪，她的亲友住在什么地方。她说她准备投靠亲友，亲友都住得很远，是种地的。她已经走了一段很长的路了，花掉的钱比她预期的要多，所以她口袋里的钱所剩无几了，住不起什么太好的地方了。她已经被迫把篮子里的一大半东西都卖掉了，不过如果我能留宿她，她还是很感激，并拿出一先令作为借住一宿的费用。我没理由不留她住一晚上。我只有一个房间，但是里面有两个床，我告诉她，她可以和我待在一起。我猜想她遭骗了，才会陷入麻烦的。但是如果她要回到亲友的身边，我留下她免于再受到伤害，也是一件好事。”
接着，这证人说当天晚上留宿的女人就生了一个小孩，并且指认法庭出示给她的婴儿衣服就是她亲手为那个小孩穿上的衣服。
“这几件衣服，都是我亲手做的。我最小一个孩子养大后，我也没舍得丢掉，一直留着。我为这母子俩忙坏了。我忍不住喜欢上了这个小家伙，为他操了不少心。我没有叫医生来，看起来没必要这么做。第二天白天，我要求这位母亲务必告诉我她亲友的名字以及住处，我好给他们写信。她说今天就不用了，以后她自己会写的。她这人很倔，我费尽了口舌，她还是坚持要起来穿好衣服。她说她觉得自己身体状态很好。真奇怪，她看起来精神确实不错。可如何安排她， 我心里没有主意。到了晚上我下定决心准备在教友集会后将这事儿告诉牧师。我大约八点半出的门，没有走店铺的前门，而是从通向一个小巷子的后门出去的。我的房子是个平房，厨房和卧室都面向这个小巷。我出门的时候，被告怀里抱着孩子坐在厨房的炉边烤火。和昨晚不同，她没有哭，也不是那么情绪萧索。我觉得她的眼神有些异样，到晚上的时候脸也有些发红。我担心她发烧了，出门时就想去找个熟人一块儿回来，这个熟人是位很有经验的女人。我没有锁门，门上没有锁，只是门里有一个门闩，屋子没人的时候，我总是从前面的店门出去。不过，我想这么一会儿不锁门也没有什么关系。由于要等那个女人和我一块儿回来，我耽搁得久了一点儿。一个半小时后我们才到家，我们进门时，蜡烛还像我走的时候一样点着，母子俩却不见了。她拿走了斗篷和帽子，不过却留下了她的篮子和篮子里的东西……我很害怕，她不辞而别也让人很生气。我没有去报告，也没想过她会去做什么坏事，她口袋里有钱，可以买东西吃，找地方住。我不想叫治安官去找她，要是她愿意的话，她有权离我而去。”
听到这番证词，亚当仿佛被电击中了一样，精神倍增。赫蒂不可能犯罪——她一定牵挂着她的孩子——否则干嘛要带着他呢？她完全可以把他丢下不管的。小孩是自然死亡的，之后她把他埋掉了。小孩很容易夭亡——无论怀疑多么强烈也可能毫无实际的犯罪证据。亚当正忙着想象一些论据来驳斥这种怀疑，就没有听到赫蒂的律师对证人的盘问。赫蒂的律师试图证明被告曾经对这个婴儿表现出母爱，不过没有成功。在律师盘问证人的过程中，赫蒂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没有听到一句话。可另一位证人的声音似乎触动了她内心更加敏感的心弦，她吃了一惊，恐惧地望了望那证人，可随即又扭转头看起她的手来了。这个证人是一个男人，一个粗鲁的庄稼汉，他说道：
“我叫约翰·奥尔丁，是个干粗活儿的，住在史东尼登两英里外的泰德洞村。大上个礼拜一，下午快一点的时候，我在离赫登树林不远的路上碰到了被告。她披着一个红斗篷，坐在离栅门台阶不远的一个干草垛下。她看到我就站起来，似乎是要走另一条路。穿越田野人们大都走这条路，看到一位年轻女子并不稀奇，可她看起来面色苍白、十分恐惧，我就多看了几眼。要不是她穿得很体面，我还以为她是个讨饭的。我看她神情有些古怪，可这和我不相干。我停下来扭头看她，看着她一直向前，没有拐弯。我得到树林的另一头找一些树桩。树林当中有一条路，路边时不时地还有些开阔地，这些空地上的树被伐掉了，不过有一些树木还没有弄走。我没有一直顺着路走，在中间转了个弯，抄近道去我的目的地。没走多远，还没走到其中一片空地，我就听到一种奇怪的叫声。我觉得这种叫声不可能是什么动物发出的，不过当时我没有停下来查看。叫声持续着，在那地方听到这样的叫声是很奇怪的，我忍不住停下来查看一番，心想要是一个新玩意儿，我也许可以靠它赚点钱呢。可是很难判定叫声从哪儿传过来。刚开始，我一直往树上看，后来我觉得叫声是从下面传来的；周围到处都是木屑，松草皮，还有一两根树干。我在里面找来找去，可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叫声停了，我就想放弃，忙我自己的事去了。可大约一小时后，我又回到附近，忍不住放下树桩再查看了一番。就在我蹲下身子放木桩的时候，我看到身边坚果树旁的地上有一个奇怪的白色东西，圆滚滚的。我伏下身子跪在地上去把它捡起来，才发现那是只婴儿的小手。”
听到这番话，整个法庭里的人都被震动了。赫蒂明显地在颤抖，现在，她仿佛是第一次认真地听证人说话。
“在树丛下地面凹陷的地方堆放着很多木屑，这只小手就从那里面伸出来。有个地方留了个洞，我可以望进去，看到婴儿的头；我急忙扒开草皮和木屑，把婴儿抱了出来。婴儿身上的衣服穿得好好的，可身体已经冰凉了。我想它肯定已经死了。我急忙抱着它离开树林，抱回家交给了我妻子。我妻子说这小孩已经死了，最好把它抱到教区去，告诉治安官。我说‘我敢拿我的生命打赌，这小孩准是我去树林的路上碰到过的那个年轻女人的。’可她似乎已不知去向了。我就抱着这小孩到了赫登教区，告诉了治安官。我们又一直找到哈代法官。接着，我们就去找那位年轻女人，一直找到晚上。我们通知了史东尼登方面，以便他们可以在那儿截住她。第二天早晨，治安官找到我，让我带他去发现小孩的地方。我们到那儿的时候，被告正靠着我发现婴儿的树木坐着呢。看到我们她大叫了一声，不过没有动，她的腿上还放着一大块儿面包。”
这位证人做这番陈述时，亚当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一声，十分绝望地把脸埋在了搁在木板上的胳膊中。这是他无比痛苦的时刻：赫蒂有罪。他默默地向上帝求救。下面说的什么证词他就不知道了，不知道双方律师什么时候结束了辩论——不知道站在证人席上的欧文如何谈论赫蒂在自己的教区无暇的品格，以及在怎样充满伦理道德的良好环境中成长。这一证词对于判决没什么作用。不过，要是她的辩护律师被准许为她请求宽恕的话——在那个严厉的时代，这一特殊的关照是不会给予罪犯的——这一证词就可以作为请求宽大处理的部分理由。
最后，亚当·比德抬起了头，周围已经有人走动了。法官已经向陪审团宣布，要求他们退场做出判决。宣布判决的时刻即将来临。亚当·比德感到一阵战栗。他不敢看赫蒂，可赫蒂又陷入了她那面无表情的僵硬冷漠之中。所有的眼神都盯着她，可她像一座呆滞绝望的塑像。
在此间隙中，法庭里充满了“嗡嗡嗡”的嘈杂声——走动声，轻声细语的议论声。倾听的欲望已被搁置起来，大家都想轻声地表达点个人体会或者意见。亚当呆呆地坐在那儿，望着前面，但是他没有看见他眼前的一切——治安官和律师正在冷静地商谈着，欧文先生正和法官认真地交谈，当然也没看见欧文先生又一次急躁地坐下来，边上有个人悄悄地过来和他说了点什么，就见欧文先生开始难过地摇头。内心紧张的情绪使亚当无法顾及外界的事物，直到一阵强烈的感觉将他惊醒过来。
时间不是太长，也就一刻钟左右不到，一声锤响暗示着陪审团已经作出判决，也示意着每只耳朵都安静下来。这时候是很庄重的。只见人群突然安静下来，显示出大家的心思都是一样的。一切变得越来越安静，就像陷入漫漫长夜，与此同时，陪审团成员的名字一一念完，然后，被告被要求将手举起，陪审团宣读了判决。
“有罪。”
虽然这是大家已经预料到的判决，但还是引起有些人的叹息，因为，判决没有附带任何提请宽恕的要求。显然，法庭上的人对她没有一点同情心。她的罪行是违背人性的，加上她漠然无情，冥顽不化。什么也不承认。在那些站得远一些的人看来，这判决似乎都没能让她有所震动。但是，靠她很近的人却看见她在颤抖。
法官带上他的黑色帽子，身穿法衣的牧师站在他身后，法庭中原本的寂静出现了一丝躁动。还没等维护秩序德人要求大家安静，法庭又一下子寂静下来。如果说要是有什么声音的话，那也只能是心跳声了。法官说道：“海斯特·索雷尔……”
热血涌上赫蒂的脸，但一会就消退了，她把双眼抬起来，睁大眼睛盯着法官，像是被吓到了。亚当没有转身向着她。他们之间有一种巨大的恐惧，像一条大大的鸿沟介于他们之间。然而当法官说完“将被绞刑直至死亡”时，一声刺耳的尖叫穿过大堂。那是赫蒂的尖叫！亚当猛地站起来，向她张开双臂。但他的手臂够不到她：她已经晕倒了，并立刻被带出了法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