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两次寒潮,阴冷小雨下了几天,一月就过了大半。
麦蓝走在街上,并不感到萧瑟凄冷,微微的雨尘,天灰着,紫荆花却开得烂漫,玫红色的花瓣有一点儿湿,让人起怜。
月底就是除夕,满街都是贺年的歌,不知道唱些什么,只满耳锣鼓咚咚咚。店铺都挂红披彩支起红灯笼,树上也挂了彩灯,夜晚一来,城市就光灿灿的。
麦蓝早早买了火车票,又给麦姨等人买了新年礼物。她把这件事看得很郑重,人生第一次赚钱过年,觉得自己是长大的,可以依靠了,成就感满满的。
所有人中就属麦大舅的礼物难买,她真想不出来他最喜欢什么,他最喜欢的就是骂人啊。还是犹犹豫豫地打了个电话,麦大舅永远都那么大声:“老子最喜欢钱!”这才好呢,直接给他钱就是,不用跑商场挑来挑去,麦蓝松了口气。
翟经纬却没有回家过年的打算,节越近他越忙,晚晚都加班。麦蓝已经快10天没见过他了,她想他,不敢随便去他公司找,只能坐上几站车到他租的房子,一个人在里面呆坐半天,然后把地板擦得亮亮的,把衣服洗得白白的,在桌上留下胖圆的橘子,或者刚出炉的红豆馅面包,不留纸条,不用说话,橘子和面包就是她的心,很甜的。
翟经纬知道她来过,开了灯,屋里亮堂堂的,不用怀疑,地板肯定也是一尘不染。她做这些真是人才,翟经纬哂笑一声,胖圆的橘子放在掌心把玩着,爱怜她的娇痴,又对这份不长进有些无奈。
他对自己也有些无奈,又是一年过去了,年底容易让人清算自己,虽然每天都营营役役、马不停蹄,可距离成功的目标仍是那么遥远。他对自己有些无奈,以前晚上无论多累都要看营销学的书、成功学的书、中外企业家自传,现在回来就想躺在床上打电话给麦蓝,尤其是这样的夜晚,穿过街上繁华的霓虹,简陋小屋午夜的清冷,寂寞会变得格外焦灼,而她的声音好像这世界唯一的温度,让他想把自己整个都贴上去。
回家那天,去火车站的路上,麦蓝还在问翟经纬:“你真不回去过年啊?”翟经纬皱皱眉说:“都说不回去了,这两天要给客户送礼,大年初二又要给客户拜年。”“那你怎么过年啊?”“随便过,我本来就不喜欢过年。”“那你吃什么呢?”“吃什么不行,我不信所有的饭店都关门。”“那你一个人啊?”“一个人怎么了,我好几年都是一个人在外边过的。”“那你不想家吗?”“有什么好想的,家里过年好无聊。”“那家里人想你怎么办呢?”“烦死了!怎么这么多废话啊?”翟经纬突然吼道,见麦蓝吓了一跳,又不忍了,低下声音,“不回去,没钱回去干什么?”麦蓝攀住他的手:“我有啊,我给你钱。”翟经纬望望她:“你有多少钱啊?”麦蓝认真地说:“有两千多呢,全给你吧。”很想笑,很好笑,他张开嘴哈哈两声,忽然觉得有些悲凉。
“你真好。”翟经纬使劲搂了她一下。
春运期间的火车站人山人海,麦蓝觉得自己被挤成了纸片。翟经纬在前面开路,开始还能跟上,后来就被挤散了。翟经纬又回来拉她,麦蓝急于伸出手去,手上提的袋子掉了一地。
翟经纬买了站台票,总算把麦蓝连行李带人都塞上火车。隔着车窗麦蓝见他还没走,来往的人拖着行李一窝又一窝,翟经纬只得不断退让,让了前面那个又踩到了后面那个,狼狈得很。
忽然那些人都走完了,站台上寂落下来,空荡荡的只剩他一个人。他打了个喷嚏,应该是冷了,自己把大衣的帽子戴在头上,然后向她挥了挥手,笑一笑,说什么是听不到的,东张西望着,他还是不走。
麦蓝两手扒着车窗上,痴痴看了半天。
忽然转过身来,踮着脚从行李架上搬下拉箱,笨手笨脚地,又抓上大包小袋,低头像头小蛮牛,逆着人流奋力挤下火车。翟经纬急忙跑过来,以为出了什么事。
“怎么下车了?”“我不回去了。”“你有病啊,火车要开了,赶快回车上去!”翟经纬弯腰去提箱子,不妨麦蓝一头扑进他怀里,不说话,只是死死地把他抱住。他想推开,竟然推不动,他去扳她的手指,她抓得更紧了。
“你想干什么啊?”她的脸整个埋在他怀里,温软又倔强的小动物,动了一下,却怎么也不肯出声。
火车拉响汽笛,翟经纬任她紧紧抱着,不知该悲该喜,这隆冬,这异乡,这冷而庞大的站台,还有那些潮水般与他无关的人。
良久才想出一句话:“抓紧时间,退票去吧。”那天晚上,他们的第一次。
子夜时分也不是静的,窗帘没遮住的小窗,透着路灯的光。汽车风驰电掣般飞过,偶尔是又短又急的车鸣声。楼下的笑语听得特别真,女人的声音像瓷的碰撞,男人的声音像瓮的回响,夹杂着几句没调的歌声。
有点儿冷,却是清澈的冷,翟经纬干净,房间也干净得没有味道,被子牵到鼻子上用力闻才能闻到一些他的味道,淡淡的,某种薄荷草还有小雏菊沐浴露的味道,但又不完全像,久一点儿,又没有了,好像是错觉。
今夜是要记住的。
麦蓝醒着,她很想一直醒到明天早晨,好一样一样地记住这些。这小小的亲切的房间,这低低的腼腆的窗帘,这微亮的不厚的夜色,这轻巧伶俐行走着的秒针,这温度,这时间,这1米2宽的木板床,这不宽的刚刚能盖住两人却暖洋洋的棉被,这绿底白方格的绵绵的枕头,这均匀好听的轻鼾与呼出的热热的鼻息。
这个人。
翟经纬仰躺着,暗里依稀见他英俊的轮廓,很近的,她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眼睛热了,忍住想去抚摸的念头。他的手臂松弛地搭在棉被外面,她很小心地抬着它,把睡衣袖子轻轻拉到腕处,再慢慢地藏在被子里面。她自己的,凉凉的小手,也悄悄地钻进他手掌里。
他睡得很熟,一点儿也不知觉的样子。
她想了很久,终于欠起身,亲了亲他的脸。
却说麦姨忙活了几天洗被子买年货,欢欢喜喜等麦蓝回来,谁知临时一个电话改了主意,这真让她失落了半晌。
本来翟经纬帮麦蓝想了几个好借口,火车票丢了啊,临时抽调值班啊,等等,只是麦蓝不想,没回去本来就有愧,说假话更觉得对不住麦姨。所以她老老实实地说:“有个朋友在这儿,我突然想陪他过年。”麦姨怔了一下,小心地问:“是男的吗?”麦蓝说:“嗯,是的。”很想多问几句,又怕女儿不好意思,其实是她自己不好意思。只得匆匆叮嘱几番,放下电话之前照例嗫嚅两句:“得闲,得闲的时候,去找找吧。”每次说到这个话题麦蓝就心虚,她也嗫嚅两句:“知道啦,要找的,肯定会去找的。”翟经纬一旁问找什么,麦蓝这才把生父这一段说出来。她在佛山这半年,也不是不想找,只是普君路太远,转几趟车得花大半天时间,平日上班忙,休假又有其他事。总之,总之没有合适的时间,或者直说吧,没有合适的心情。
翟经纬倒是兴致勃勃:“把地址姓名给我,我去帮你找。”麦蓝摇头:“这个不关你的事。”“怎么不关我的事,连你都是我的!你真能忍得住?你应该马上去找他,说不定他现在很有钱,是大老板,或者权高位重。你是他亲生女儿,他应该补偿,应该负责任,他要是不承认,就去告他,去验DNA!”麦蓝皱眉:“你怎么会想这么多。”“因为我比你聪明!赶紧把地址给我,要抓住命运给你的机会,你太不积极了,我肯定要好好改造你才行。”“你要真想去找就去吧。”麦蓝说,“但是,你别那么快把结果告诉我。”“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敢面对现实。”“我不想那么快知道,我还没准备好。”麦蓝笑了笑。
愈接近答案,愈是觉得害怕,一条路快到底了,门推开,不知会遇见什么。不知道翟经纬后来有没有去找,找到了什么,不过他很守诺,一个字也没告诉她。
除夕夜,禅城的花市盛大而璀璨。
麦蓝和翟经纬吃了简单的团年饭,手挽手到街上看花,天气稍冷,两人特意围了红围巾,吉祥喜庆的红,响应着街上的灯笼红、招贴红、花棚红,特别有种崭新鲜亮的气度。人很多,全是笑着的模样,他俩也是。
翟经纬说:“还记得吗?上次激励拓展训练,我让你问陌生人要一块钱。”麦蓝点头。
翟经纬眼神亮亮地说:“你看这街上多少人,这城市多少人,要是每个人都给我们一块钱,我们就成功了!”麦蓝笑:“人家凭什么给你一块钱呢?”翟经纬抓紧她的手:“对,人家不会凭空给你钱,要想成功赚到他们的钱,就需要开动脑子,开拓人脉。什么叫人脉,就是街上这些人不再是陌生人。你要想办法跟他们建立联系,结交朋友,他们才愿意帮你,才愿意把这一块钱从口袋里掏出来给你。”麦蓝摇摇头说:“哪里应付得来,我的心就这么大,感情就这么多。我也不需要这么多朋友,几个就够了。”翟经纬佯装着恼火:“我肯定要改造你,你这个小岩石脑袋,就从脑袋开始改造,我要你留长头发。”麦蓝晃着脑袋:“多麻烦啊,为什么要留长头发?”翟经纬捏捏她的鼻子:“为了我更喜欢你!”看不完的花,刚绽枝的桃花,花瓣上凝着小粒的水;娇粉娇粉的吊钟,摆着摆着好像有风铃的微响;鸡冠花密密簇簇,好像一窝红蜜蜂;还有剑兰、芍药,黄的紫的红的团团菊。橘子更是多啊,大年橘、四季橘、黄金橘、朱砂橘,买橘的人最多,抱在怀里遮住了脸,只看到会走的橘树,橙红的果实在绿叶里跳着动着。
麦蓝也要买花,她独爱水仙,各种深浓颜色里亭亭玉立的水仙,养在一盆水里,水清清的,叶绿绿的,花净净的。可翟经纬不许,说养这个就跟养一盆蒜苗差不多,蒜苗还能炒腊肉呢,还比蒜苗贵那么多。他自己却看上一枝桃花,寓意大展宏图,花瓣多,兆头好,过了年事业节节开花,也来个宏图大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