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上接到了老妈打来的电话,老妈的声音还是那么的慷慨激昂、铿锵有力。她很正式的说,她想我了,以至于想不起我说话的声音来了。
其实,我也快要忘记她的声音是什么样子了,但现在她的声音向我暗示着,她很健康,甚至容光焕发,貌似白发变回青丝——虽然也就那么几根——但这足以证明再吵架时老爸依然吵不过老妈。如果硬要把老妈比作什么的话,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们,老妈不是闹钟,是复读机,而且是“步步高”的。
经过一个加油站,一辆汽车斑驳的残骸被突兀地托举在用户木头和铁板搭就好的高台上,赤裸裸的。看台周身围绕的标语一览无余——时间诚可贵,汽车价更高。我不会去想车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梦如烟的岁月里谁又会在乎谁的过往,可能他早就随着当时的重创一起沉入无端的荒芜中去了。
我又想起了夏弦月经常幼稚的问我最幼稚的问题:到底是月亮在云中穿行,还是乌云围绕着月亮前进。我不能对她回答什么,其实很多时候,有些事是说不清楚的,就像嫖妓,到底是嫖客强奸了妓女还是妓女勾引了嫖客?又比如朦胧的爱情。两厢情愿的事,我们都无法回答。
有些人的半生,是为我开放着的,开放的艰难、开放的坚韧、开放的无与伦比。
许久不见,饭桌上竟分外寂静,偶尔有父亲扒饭的声音,与之伴随母亲的嗔怨。我心满意足地端详起挂在父亲身后上方的壁画。
木制的别墅漆着白漆,被一望无际的花海围绕着,此刻凝视的我仿佛闻到了薰衣草的清香。其实我注意的始终是画中右下角花丛旁边的蒲公英——有着云朵般的羽毛不卑不亢的开放着。其实我经常会望着它出神,醉意阑珊的回想起小时候和兄弟姐妹们的游戏,那时我们比赛,比谁先找到那颗蒲公英。幼小的我们站在这幅壁画前,虔诚的不放过任何角落。
有人说,想起小时候的事,如果你笑了,就说明你成熟了。往事并不如烟,它常驻于我的心中,就像口袋里酸甜的糖果,每当天边的一抹红色淡去,就会被时不时地翻出——连同我滚烫的内心。可是面对回忆,我却想哭,直到现在我还无法释怀那段遗失的时光。
一道划痕赫然矗立,割破了那颗开花的蒲公英,散落了一地忧伤。父亲最喜欢这幅壁画,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画上的划痕不是我划的,我永远不会告诉他十几年前的一个下午有人比我先找到了蒲公英并在上面做了记号,年幼的我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这一扛,就是好多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表光鲜,腹中的哀怨又有几人知?
觥筹交错,他雀跃着进了厨房,她的脸则红的像个柿子。她望着他的背影跟我说了句:“我还是恨他!”
我能体会她的恨,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十年前的一幕像一把烧红的铁钳深深烙在她心上。说白了很简单,就是父亲有了外遇,谁让那时候他就成了数一数二的名厨,母亲遭遇了一向忠厚老实的父亲的欺骗,伤心欲绝。但看着父亲悔恨的泪水,母亲决定埋藏这个秘密继续维护家庭的完整。
我挪了椅子,凑到母亲耳边:“妈,事情过去那么久了,该释怀了。”
“有些事,过不去!”
“过不去又能怎样?别忘了你当初的决定!”
“我那是为你好!”
“你们能过就过,不能将就就离,口口声声说为我好,你们有为我想过吗?毕竟他始终是我父亲。”我几近无奈。
“死去,”母亲终于发怒了,“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不知道你妈我有多痛!”
“如果一个人总是没完没了的重复自己有多痛,那么其实她早已经不痛苦了,她只是在博取别人的同情,这和哭诉阿毛的祥林嫂有什么两样?”
“给我出去!”老妈鼓起了眼睛,像条金鱼,脸色铁青,胸口急促起伏,似乎有种无形的力量在推搡着。
“我知道,这些年苦了你,可也苦了我自己,每次房间就剩下我们两个人时,您就说一些让我们谁都不开心的事,您的不开心太多太重,我承受不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难道犯了一次错就要堕入深渊永不超生了么?”
这个晚上我喝醉了,别墅在我面前摇摇欲坠。我突然发现,我的家竟和壁画上的景象有几分相似,在幽幽的光下散发着一种白色的恐怖。
走出大门的时候,我看见了迎面而来的张一凡。张一凡,一名优秀的建筑设计师,主要设计道路和桥梁,经常接受日晒雨淋。可令人惊奇的是,严寒酷暑并未使他的皮肤“黑白无常”,每次见他都会发现他的皮肤更细腻、更有光泽。嗨,仅次于我了!一见面我就这样说着,他就这样笑着。
我瘫坐在后座,直盯着开车的张一凡,盯着他黑漆漆的脑瓜入了神。他时而摇头,时而跟着音乐一起点头。收音机里放的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望到铅色夜幕上零星的几颗星星向我眨着眼睛,昏昏欲睡时,面前的世界是一张不透风的网,我在网内的一隅贪婪的呼吸着过去的阳光。“谁说星星是彩色的?”我问张一凡。
“别人都这么说。”张一凡打了左灯,车转弯,“你看,放焰火了!”他突然无比欣喜。
绚烂的烟火在空中如花般绽放,整个街道明晃晃的,繁星似乎又多了几颗,同五颜六色交相映衬,倒像是印在夜空上的画。
“夏弦月在家吧。”
我忽然想到,夏弦月要周日才能回来,“没。”我随即说。
“那我送你回来干什么?”
“那就在我那里住,我们睡一张床,我看看你瘦了没。”我坏笑。
“去死!”
在张一凡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迈进家门,拿着钥匙摸索着找锁孔时,门开了——夏弦月异样地看着我们。
“一凡哥。”她打声招呼就将我搀进屋中,“哥,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小月,麻烦你照顾他。”张一凡仍旧站在门口。
“一凡哥,怎么不进来?”
“不了,还有几张图纸未完成,恐怕又要赶通宵了,有时间再聚!”张一凡优雅的扔过车钥匙,却不小心打在我头上。
她转身去沏茶。
我目光随着她而逡巡:烧水、洗茶壶、放茶叶、倒水,一系列熟练动作,她俨然成了这间房子的女主人。我还记得那个夜晚,带她回家——那是我们住过的第一个房子,她惊喜的打量原来那个屋子然后发出赞叹的声音,看到墙上的全家福时,她大呼——你爸是李臣?旺角餐饮集团的老板李臣?对于那种大惊小怪,我早习以为常。
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端正的摆在我面前,氤氲的热气盘旋着上升,衬托着华丽吊灯下端庄白皙的脸,如镜花水月。
“怎么回来了?”我肆无忌惮呷了一口茶。
“宿舍不能住了。”她脸色微变。
“为什么?”
“死人了。”
我摸出手机——上面没有任何来电显示,“怎么没接到消息?”我嘟囔着。
“学校出了这种事,当然要对外封锁消息了,你们公安局怎么可能这么快知道,我们辅导员都吓哭了,一看就是没见过死人的场面——”
她突然不说了,我想这时,她脑海中一定又浮现了当年的画面。有些事,放下还会拾起,她痛苦的垂下眼帘。
“记得年幼时,父亲把我扛在肩上看远处的大烟囱,烟囱里升起一团团白烟,久了就分不清是云是烟了。那时候,夏德林跟我说,看,云彩是从烟囱里爬出来的,夏天去农村奶奶家,一望无垠的田野也有几根烟囱突兀的立着,他又说,看,云彩是从烟囱里爬出来的,我就在他肩上欢欣鼓舞着。现在,没人对我说,有时候走在街上好想对面的路人跑过来对我说,看,云彩是从烟囱里爬出来的,爬到天上就不动了。”
我的身子微微一震——我看了一眼手机,然后对她说:“看来今晚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待在家,我怕你想出病来,我让张一凡带着图纸过来陪你。”
她瞳孔放大了许多,“你们接到任务了?”
“纸包不住火,有些事情早晚会大白于天下。”我换上警服疾步离开。
夏弦月的室友是跳楼自杀,头毫不犹豫冲向地面,迸出满地鲜血。听其他室友说,她被甩了;法医鉴定说,一尸两命——原来,她腹中早已有了孩子。
这种为情自杀的人丝毫得不到我的同情,他们太自私,以为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便抛下亲人大可不必负责任的去了。
“李大哥,夏弦月她吓坏了,当时我们正在楼下收被子,眼见着砰地一声掉在不远处,我们大呼的时候夏弦月就已经说不出话了。”一个认出我的室友用颤抖的声音说。
我想,这世界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夏弦月害怕的了,彼时的冷静只是让她想起似曾相识的曾经。见到几个学生已经吓得不成样子,我对他们说:“我知道了,你们夜里不要多想,更不要自己吓自己。”他们悻悻离去。
自杀学生的家长不依不饶,校方颇感无奈,事情发生在学校,可前因后果实在与校方无关,答应给一笔赔偿费后,战争才得以停息,美其名曰心理教育贯彻不得力。
“你妹妹的学校出事了?”第二天回家,在小区内遇见邻居家的婆婆,一照面就急切的问道。
我点点头,顺手帮她把菜拎到家门口,于是,婆婆又开始夸赞,夸赞我一表人才心肠又好,我突然觉得自己能飞起来——飘飘欲仙了。
一个抱着电脑在二楼卧室里厮杀,一个端坐在客厅电视机前重复的看几个月前买来的碟片,他们都出了神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疲惫的我奋不顾身扑倒在床上。于是,厮杀声、哭闹声渐行渐远……
迷蒙中,好像回到了六年前,通往村口的路上只有我和夏弦月,正午当空的太阳恬不知耻地向我们靠近;四处望去,满是无垠的绿浪,仿佛被阳光灼化,翠****滴;窸窸窣窣的虫鸣不时从丛间顽强的挤出,像是揭不开的伤;偶尔有人与我们擦肩,皆行色匆匆,赶着去奔一个前程;她冲我开口笑,那笑弱不禁风,怎能抗住那滚滚而来的毁灭?田里的小径也无边无际起来——看不尽前方。我们来到一座坟前,一阵风将她宽大的衣袖吹得飞扬起来——连同她固执的衣角,就像每次她看的那个电视剧里的古代小姑娘,她跪在那里,像只可怜兮兮的猫。
“李警官,”一团热气笼罩在我耳畔,声音温润缠绵,“起来吃午饭了。”“马上。”我喃喃着。
她突然捏住我的鼻子,命令似的叫起我,我猛地伸出双臂抱住她,轻盈的身体顺势伏在我身上。几秒钟后,她推开我。“别让他看到。”可我准确捕捉到了那几秒中她脸庞漾出的红晕,水月镜花般那样明亮炫目。
“跟我说说案情。”她侧目。
“你们那个室友为什么不能坚强起来呢?为了一个早把她抛到九霄云外的男人去死,不值得。”我忿忿的说。
“她太爱那个男孩了,她跟了他三年。女人其实都是一样,一旦有人对你好,便会死心塌地跟着他,就算他将你抛弃,你也会为他死。”
“如果有一天我让你离开我,你会不会伤心?”我随便问道。
说出口的一刹那,我发现自己错了,夏弦月侧目凝视我,起初她的眼神里有些惊慌,淡去后剩下异样的光芒,我屏住呼吸。
“不会。”
我暗暗松了口气。
“我会去死。”
我怔住。
外面下了很大的雾,浓得化不开,身处的每一秒都仿佛白内障人在触目所及的世界里摸索。真希望有阵风,能吹散人心中的忧愁。
是,女人都一样,受不得伤。
家里又来电话了,这次换成老爸,“你妈的老同事来家里了,说要看看你。”这话听着像骂人。
“好端端的来看我干嘛?是不是谁的孩子进监狱了,想求我办事?”
“看着不像,你快过来吧,把一凡小月他们都带着!”电话里老爸哇啦哇啦说着。“遵命!”我放下电话。
她们的眼神像在审视一件珍品的青瓷,果不其然,她们说道:“有对象了么?”
天!她们嘴里果然说不出什么精辟的句子,有对象了么——就像上学时候邻居阿姨们追问我考试考多少分一样让人讨厌。
“我哥还没女朋友呢,他很想找一个。”一旁的她突然开口说道,那一句话擦过耳畔,我木然。从未见过夏弦月的她们狐疑地盯着面前站着的小姑娘,盯着她黑漆漆的眼。
“这是我们远房的妹妹,我是他表弟。”张一凡拍了拍我的肩,我感激的看了他一眼。
其实,我是交过女朋友的,可我的女朋友最后像光阴一样从我身边溜走。她挥一挥衣袖,留下了一句话,那句话像一场战役持续了三年,直到后来我才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