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由已经在那间狭窄的杂物室中待了很长的时间,除了休息的时间之外,他都一直站在那扇窗户之下,怔怔发呆。不知道是想从窗户里面看到外面的事物,还是因为那里有着淡淡的光芒照进来。
在这段期间,他想了很多。很多过往不断地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让他再一次地经历自己的人生。但更多的时候,他都在想两个问题。那个他曾经问过盘陆,之后又一直不断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后悔吗?他问自己。
还重要吗?他问自己。
他问了很多遍,心中依然如同往日一样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他将这两个问题穿插在他的一生之中,在每回顾一件事情之后,总会问自己这两个问题。但这两个问题似乎充满了魔力,同一件事情上,每一次出现不同的答案。
他越想越不明白,仿佛这一生的年岁都已经被做了假,就连自己这个唯一的亲生经历者也不知道到底是否真实。难道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有一个结局吗?还是事情本来就没有所谓的结束,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妄念罢了。
原以为我只是我,却不知我早已不是我。我是我身边的所有人,我是我身边的所有事。但这终究也只是我,或者说是我的部分而已。那些过往,也是如此。因为经历了它们,我成为了我。因为我是我,所以我才会经历它们。
种因得果,果复为因。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因果交缠,便是一件永远也说不清楚的事情。
一切还真是奇妙、无常啊!回顾那些往事,再想到如今自己的处境,他明白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但那个原因是否真的那般重要呢?他不得而知。只是知道,如果能有机会再选一次,他必定不会再做出同样的决定。
那么,如果有机会重新经历一遍呢?他问自己,也在自己的心中重新演绎了许多遍,每一次也都有着不同的结局。但是在那些不同的结局中,都有一个相同的开始。在那个开始里,盘陆没有选择沉默,而他也同样如此。
在那之后呢?结局各不相同,但没有人在乎。因为那毕竟是假设,一切都只是他着的相而已。相是假的,臆测却是真的。
但或许是他的过去让他陷入困境,也或许正是他的过去才让他能得以重生。在被囚禁在这石室不知过去多久时间之后,盘由的命运迎来了转机。
盘云来到了这里,盘云将他放了出来。
当盘云推开石室的大门时,他依然在发呆想着事情。但他从未想过盘云会来到这里,更没有想过盘云会放他出来。在他的记忆当中,盘云是多么的聪明,那么的强大。聪明到他绝不会轻易以身犯险,引火烧身,强大到他可以忍受任何悲痛,以及猜忌。
如果是盘杀来,自己会觉得理所应当,但是为什么会是盘云呢?
一切就那样真实地发生了,盘云没有问他任何事情,也没有让他做任何保证,就将他放了出来。然后他们在侍卫的带领之下,去地牢之中寻找盘陆。
盘陆在很久之前就被关押进了地牢,关押的原因是玩忽职守,涉嫌通敌。这是一条很大的罪,如有犯者,必定会付出惨重的代价。有的是一个人的生命,有的是一家人的生命。
盘陆有罪吗?没有人知道。大家都只知道,在巫子明进城的那一日,盘陆在说了所有事情都是一个意外之后,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他没有说他这一生为族人做了多少事情,这一生为士兵做了多少事情,这一生为羽王关做了多少事情。他太过沉默了,就算是在面对命运的不公的时候,也是如此。
如果你一直沉默,又有谁能够替你说话呢?
……
……
在一间四壁渗水,阴冷潮湿的地牢里,盘由时隔许久之后再次看到了盘陆。他被绑在一个十字形的铁桩上,全身都被绑紧了铁索。那些铁索甚是粗壮,将他全身捆得严严实实,不留缝隙,一层盖过一层,显得有些臃肿。房间里还充满了强烈的血腥味,和一股很容易就能发现的死气。
角落里的兽油灯忽明忽暗,借助着灯光,盘由看到了盘陆。低垂的头颅,披散的头发,身体上臃肿的铁索,还有极其微弱的呼吸声。从他所站的地方看过去,此时的盘陆早已没有了当时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一具干尸,或者说,他现在已经是一具干尸。
站在前方的盘云没有说话,他站在牢房门口看着十字形上的那具干尸沉默良久,然后叫人打开了房门。铁门笨重,打开时响起了难听的声音。在盘云的示意下,盘由祭出了自己的紫烛灵,光明打破这里的黑暗,也让他们看清楚了盘陆的状况。
层层的铁索之上,都已经铺满了铁锈,呈褐色,和鲜血凝固干涸后的颜色很像。当时将盘陆捆绑在这里的那个人一定非常气愤,所以才会将铁索绑得那么紧。第一层的铁索甚至已经贴近了骨头,经过这么长时间,早已和盘陆的血肉长在一起。
看到这个情况,盘由不敢贸然地将铁索斩断。此时的铁索已经和盘陆的身体连在一起,如果贸然斩断,必定会将他全身的血肉全部剥离,同时也会带来极其大的痛楚。他曾在一本古籍上面看到过类似的刑罚,相比之下,他觉得盘陆经历的比书上描写的更为残酷。
光芒再次重现,盘路低垂的头颅有了轻微晃动。可能是脖子上面的铁索太重,他没能抬起头。披散的头发将他的脸完全遮住,让人看不到他的面容。
“呼……呼……”
低沉而脆弱的呼吸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铁索轻微动弹响起的声音,其中也弥漫着盘陆痛苦的呻吟。他困难地呼了几口气,开始尝试说话,声音低沉、短促、无力。
“盘……由……,是……你……吗?”
“是我,是我。盘陆,我来看你了……还有云王,他也来看你了。”盘由忍住情绪,轻声地说道。他知道自己来的太晚了,所有的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盘陆,你,辛苦你了。”盘云也说话了,他的语气很慢,脸上的神色却没有变化。
“属下……属下,不,能,跪,拜……呼,请……云……王……责……罚……”盘陆困难地回答,他挣扎着想要抬起头来,全身的铁索都在响动,但是每动一下,他的嘴里都会发出痛苦的声音。盘由急忙上前,快速说道:“你别动,别动,云王自然知道你的苦衷,你别再动了……”
盘云也说了同样的话,盘陆这才停止挣扎,安静了下来。
“云,王,我……没……有……勾……结,邪灵。”盘陆再次说道。听得这话,盘由终于是忍不住自己的情绪,两行泪水从浑浊的眼眶之中流出,他赶紧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任凭泪水滴落在地。
盘陆终于能说这句话了。这句话他本来早就想对盘云说的,但是盘云一直没有来,他也就没有机会说。他是西王府亲卫军中的最高级将领,这些话自然也应该说给盘云听的。在他心里,也只有盘云才能够对他进行审判。
“属,下,没,有。”他继续说道,声音也越来越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盘陆的呼吸声越来越弱,还是因为盘陆的话让盘云想起了过往,他轻声地对盘陆说道:“我知道,你没有。”他说得很慢,也很重。说完之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抬起来头。
“哈……呼……呼……”微弱的声音传来,盘陆像是笑了,也像是哭了。铁索轻微的晃动着,直到最后停止不动。
盘陆死了。
盘由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声音在地牢里产生回音,悲伤至极。盘云再次叹了口气之后,转身朝牢门走去。在他快要走出牢房的时候,盘由看着盘陆问了他一句话:“云王,当时盘陆派人给你送的信,你收到了吗?”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却充满了力量。盘云停了下来,背对着十字形铁桩,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走出了牢房。他没有回答盘由的问题,但是他告诉了盘由答案。
他收到了,但他没有来。
盘由也沉默了起来,他将连在地上的铁索斩断,然后将盘陆放了下来。烛灵散发的光芒让他能够看清楚牢房里的每一样东西,也包括盘陆的尸体。
他一层一层地解开了他身上的铁索,就连挨着盘陆骨头的那一层也全部解开了。盘陆的身体之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显得狰狞、恐怖。那些一条条的痕迹,都在向盘由讲述主人的经历,它们的控诉,它们在哭泣。
“盘陆,我们都错了。”盘由蹲在旁边,轻声说道。
“这世间事,原本就是要说的啊!”他将盘陆抱了起来,走出了牢房。外面的通道中,没有一个人,在他走出这里后,这里也不会再来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