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看见女儿那一脸憔悴的温和,他是高兴的,对那个漂亮男人为什么没有一道来,他问也懒得问,正是那个男人,抢走了他对女儿的爱,也抢走了他与女儿之间的和谐。母亲则不,她看到远在广东的我竟然跟姐一同回了家,就起了疑心,做母亲的尊严感使她没有怀疑到女儿堕过胎,但她敏感地意识到女儿在爱情的道路上一定遇到了挫折。母亲曾经想从我这里套话,我给她的回答既简洁又残忍:“这是她的事,你少管!”我们的母亲是值得尊敬的,她没有文化,可她会尊重人,她果然不再问了,只默默地在她和女儿之间挖一道沟渠,希望女儿的痛苦流到她历经苦难已变得千疮百孔的心田里去。我姐上学的前一天,母亲只对她说了一句:不管遇到啥,一熬,就过了。
母亲和我一样,都以为姐再也不可能跟朱天在一起了,可是我们都错了。姐在别人的点醒之后爱上了他,这种爱由蒙昧成长为真实。姐被真实的爱撼动了,她已经离不开朱天。爱是女人的宿命,也是女人的幸福,姐无法分清这两种命运。一到学校,她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当然,姐不会像以前那样轻率了。那个死去的男孩,于朱天可能仅仅意味着卸下了一个负担,铲除了一种罪恶,可在姐的心里,那男孩却是她放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游子。她绝对不愿意用短暂的欢娱来消减了对那男孩的怀想,更不愿意让类似的悲剧重演。他们就在这个简单的问题上变得矛盾重重了。当他们吵了架,许多时候还吵得相当厉害之后,姐一静下来,就千百次地责怪自己的不是,总认为是自己的小心眼,是自己的越来越缺乏“情趣”,导致了他的不高兴,于是,她就躲进通宵教室(通夜不关灯的教室),泪流满面地给朱天写信,很长很长的信。
她不知道,她奉献出的是高贵的爱情,别人需要于她的,却可能仅仅是肉体。
秋风起了,姐从图书馆出来,在清洁光滑的水泥地上捡到了一片落叶。姐认定这是全世界的秋天掉下的第一片落叶。第一片落叶就被她拾到了。在伤感的爱情路上,物语比人声强大。那个周末,姐又去成都了。
她根本就没见到朱天。
秋天走向深处,接着冬天到了,天异常的冷了。别看重庆是中国三大火炉之一,可一到冬天,它就跟大江南北的冬天是一样的性质,雪虽然很少下,可刺目的黑霜,却像夜晚流放出的一只阴恶的手,把毛茸茸的寒气留给清早的路面。干冷的雾气,像飘浮于空中的冰河,割脸。姐又走过了冬天,盼望春天会发生奇迹。春节期间,姐去过朱天家,但朱天没到我家来。从朱天家回来后,姐很快乐,她对父母说,朱天之所以没来,是因为他怕爬山,上一次来,害得他的脚肿了一个星期;姐还笑笑地问父母:天底下那么多好地方,你们何苦把家建在这山坡坡上?姐知道这山坡坡是我们祖居的村落,她并没有嫌弃这个家,只是遗憾地觉得,这个不大体面的家,成了她与恋人长相厮守的屏障。
四月底,姐给我来信,让我去重庆。“我都快毕业了,还没让弟弟来重庆玩过,于心不忍。”
我高兴地答应了。姐把我从广东喊回来后,我就没再去,由于跟乡场上那个私人屠宰场老板有了以前的关系,加上离开他年余之后,我突然间成了一个大人,他在街上遇见我,竟主动给我散烟,我说不抽,他却非让我点一支;在父母的教导之下,我学会只记别人的好处,不记别人的恶行,对以前的屠宰师傅,我恭敬有加,这赢得他极大的好感,他不仅逢人就夸我有教养,还破天荒大方了一回:把他的屠宰场割出一小块,让我单独作业。这样,我就到了乡场上杀猪卖肉了。我的生意跟师傅的一样好,逢赶场天,可以卖完三条猪,有时候,冷场天也能出脱一条整猪。我家的经济条件大大改善了,要去重庆看姐姐,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告地无门。
姐姐快乐吗?我不知道。要摸透一个被爱情引诱过的女孩子的心,我无能为力。但她表现出来是快乐的,见到我,她又叫又跳,还把我向他的男女同学隆重推出,好像我这个杀猪匠有多么了不起。来到她的同学们中间,我知道我姐是被宠爱的,这让我满足,同时也让我伤心,让我不可思议。她的那些男同学,哪怕长得丑一点,矮一点,可个个英气勃发,要说话就大声地说,要笑就爽朗地笑,用一句时髦话讲:很阳光。这样的好男子不爱,为什么偏偏爱上了阴气沉沉的朱天?况且,朱天也不是她一开始就注意的,而是那北大学生多了一句嘴,才把她最深渊里的情感钓了起来。那情感没有水了,可它离不开水,北大学生已经给它指明了水在哪里,它就迫不及待地潜进去了。这种质的飞跃,竟是在那么短暂的时间内完成,这就是爱情的实质吗?如果北大学生指出的不是朱天,而是另一个男人,姐会不会爱他?
刚到重庆的两天,我差不多认为姐叫我来,是诚心诚意让我找玩的。第一天,姐和她最要好的八个同学,三男五女,带着我去看了红岩村、白公馆、渣滓洞,下午爬上歌乐山,一面吃随身带来的零食,一面听大河咆哮般的松涛。滚滚东去的长江就在山下,流水的江和松涛的河,加上海一样碧蓝的天空,形成一个空茫阔大的世界,从没享受过生活乐趣的我,在那一刻被剥开来,只剩下一个核,这个核可以播入泥土,长成一株自由自在的树。无所谓兴奋,无所谓悲伤,甚至口渴,甚至饥饿,全都化作了天籁。我姐和她的同学,席地而坐,亲切交谈。我发现其中一个男同学,对姐特别关照,一束本该在冬天落下却坚持到春天的松针飘到姐的头发上,他会以不经意的动作为她拈去,姐喜欢吃什么零食,他好像早就心中有数,同样以不经意的动作送到姐的面前。
这动人的和谐,姐注意到了吗?第二天,又是这些人,去了南山公园,南山公园曾是蒋介石在重庆的别墅所在地,离市区较远,我们中午才到,在小摊上吃了面,首先就进入那片樱花园,早开早败的樱花已没有绚烂过的痕迹,连落英也找不到一片,但我们还是靠着樱花树照了相。我说过的那个男同学,给姐姐照相的时候,好像不是把姐姐的身影留在胶卷上,而是刻进他心里,他做得那么小心,生怕自己的一时疏忽,没有把姐裙摆上某个温柔的褶壁照下来。然后去钻溶洞。工作人员告诉我们,溶洞里很黑,有老鼠,说不定还有水蛇,必须手拉手才能进去。我分明看到,那个男同学眼睛发亮,他希望能拉到姐的手。可是,姐欢笑着,一手抓住一个女同学,一手抓住另一个男同学,并大声关照落在后面的我,让我抓住金川大哥的手,脚踩踏实了再迈步。金川就是那个男同学的名字。他像真正的兄长一样朝我笑笑,一把将我的手握住,就跟随队伍前进了。他是宽厚的,可也是忧伤的。这忧伤是姐给予他的,姐却一点也没在意。从溶洞里出来,金川就很少说话,他的一举一动执着而小心,他的小心不是猥琐和胆怯,而是想在性别上与姐靠近……
两天过去,姐的同学们就要各自忙于毕业论文的写作了,更重要的是,姐已不再需要他们了;她恐怕早就想从笑闹声中走出来了。她心里只呵护着一枚果实,一枚令她苦恼、令她心痛、也令她幸福的果实。
我们姐弟俩独处的时候,姐完全换了一副样子。她说,弟,我怎么办啊……我知道她担忧的是什么,但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故意问她毕业论文写完没有,姐说没有,刚刚开始呢,要五月底才交给指导老师,不急。我又问她大学四年考试情况,姐神色黯然,说自己本来可以考得更好的……好在都过关了。说到过关,姐高兴了一些,他们年级有四个人拿不到学位证书,还有一个人留级,姐的成绩说不上好,但也算完成了大学的学业。姐不知道,这件事是我非常担心的,她虽然是我姐,可在某种程度上,我仿佛成了她的家长。既然她过了关,我也高兴。接着,姐主动说到将来的去向,她说已经有十余家单位到他们学校选人了,有八家都看上了她。我问是些什么单位,姐说主要是中外合资公司,也有纯粹的外资企业。“他们想让我当秘书,”姐说。
我想也是,姐出众的姿色,哪怕在美女如云的大学校园,也是卓尔不群的。我问姐有什么打算,姐说还没定下来,那些公司,有石家庄的,重庆的,西安的,上海的,合肥的。我听出来了,她说了那么多地方,就是没有成都。多种迹象表明,朱天将留在成都。顺便说一下的是,朱天成绩优秀,他跟姐一样,学的是外语,只不过主攻的不是英语,而是日语。大学三年级上学期,他就翻译了一个日本短篇小说,并且在国内一家著名刊物上发表了,姐跟我去清溪的那段噩梦般的日子,她就带着那本刊物,就靠读朱天的译文喂养她的生活。她也让我读了那篇小说,尽管我的判断力有限,但我觉得朱天的文字很美。他们中学时学的是英语,朱天只用两年时间,就把日语学得那么好,而且他的中文能力那么强,让我又苦恼又愤怒,因为这当中似乎蕴含着他可以轻视我姐的理由……
我以一种生硬的口气问姐是不是想去成都,姐毫不隐讳,坚决地说:“是的,我要去成都!”
她是等不及毕业之后再去成都的,她喊我到重庆来,最真实的意图就是想我陪她去成都看看。长时间以来,姐只有春节期间在朱天的家里逮住过他一回(我说过,这一次见面让姐快乐了很久),到了大城市,一条不可知的深渊就静静地将他淹没,姐再也找不到他了。他的寝室搬了,姐问他以前的室友,全都不知道他晚上的栖息地。他或许根本就不住在学校。成都有的是小巷,随便一条小巷,都可以成为阳光照不到的阴渠。姐强烈的爱情可以让她把这些小巷全都翻一遍,可是,另一种责任使她没这么多时间。她都是星期六在重庆西站上车前往,第二天下午,又该从成都的北站上车返回了。这种严肃的原则表达了她对父母和兄弟的情谊,使她没有旷过一节课。
我问姐:“你真的还爱他吗?”
这是我第一次公开置疑姐的爱情。我没想到姐的反应那么激烈,她的上齿切入下唇,差点把嘴唇咬破了,与此同时,泪水簌簌而下。我的置疑玷污了她的爱情。
我说:“好吧,我们去成都!”
经过朱天所在的S大学右侧的市场时,姐说,我们进去买点柑蔗。这时节哪来柑蔗?姐说有,这里一年四季都卖柑蔗。这是一个很大的农贸市场,姐却熟悉得很,向左拐,向右拐,再向左拐,走了好几分钟,才到了那个摊点前。姐一口气买下十斤,我问她要这么多干啥?姐说:“……他喜欢吃。”我深深地皱着眉头。从姐对这里的熟悉程度看出,她每次来,都是带着他喜欢吃的柑蔗去见他的,见不到他,姐把那些柑蔗是怎么处理的?
S大学跟姐们的大学比较起来,规模宏大得多,校园门口,马路宽阔,两旁林木葱翠,入眼望去,一派苍然的肃穆。姐的大学已让我心痛,这所大学更激起想读书的欲望。但我知道,人的许多想法,都只能停留于梦境,像我这种初中都未念完,小小年纪就挑起家庭重担的人,此生此世,对大学只能高山仰止了。
朝里走上百十米,姐说,右拐。道路两旁是茂密的夹竹桃,从夹竹桃林过去,就是一幢隐藏起来的教室。这幢教室很低矮,只有两楼,外墙绿苔丛集,显然已经有数十年的历史了。教室里亮着灯,却看不出灯光,只看出一团黑暗。三几个学生,在教室里读书。我和姐从窗口外一直走过去,到了最后一间教室,突然有了意外的发现:朱天独自一人坐在里面!
当然,是姐发现的。自从走进这座学府,她的目光一刻没有休息过。姐什么话也没说,领着我绕过墙角,径直朝教室走去。
朱天竟一点也没吃惊,看见我跟姐一起来,他也没有吃惊。他没喊姐,也没喊我,只是笑了笑,指了指跟课桌连在一起的凳子,让我们坐。我和姐坐下了,我把手里的柑蔗竖在身旁。朱天淡淡地把柑蔗瞄了一眼,就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一面看书,一面动笔。我知道姐激动起来了,但她在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
“那么认真,干什么?”姐做出轻松的语气。
“翻译一篇小说。”朱天的眼光没有离开桌面。
接下来是沉默,是朱天翻书的声音和走笔的声音。
姐的眼圈红了,胸脯大起大落。可是,在她还没来得及发泄的时候,就遇到了更大的打击。
一个干净清爽、个子不高的女学生静悄悄地走了进来。她几乎是走到朱天身后才发现了我们。看她那样子,本来是想在朱天的后颈上哈一口气,看见我们,那口气没哈出来,却保持了张着嘴的姿态。她奇怪地盯我们一眼,放大声对朱天说:“该结尾了吧?”
朱天转过头,连鼻子都在笑,“来啦?”
女学生说来了,又看了我和姐一眼。
姐的委屈早已消失,代之以高度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