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河滩里遗落着洪水消退后的残迹,沿滩堤埂垮塌,倒伏了好长一片抽穗灌浆的青麦,水漫泥淤。有人无意间拾起一棵麦秆,却发现那麦秆上挑着两个穗头。呃——,天爷,这是啥?惊吓得连忙撇掉。
庄北的周家妈妈逢人便说:“知道不,今年是猴年,要出大事了!”
不几日果然村里出了事,死了一老一壮两口人。人们翻开皇历一查对,噢,两个都是属猴的!
庄北周家是富农成分,但家境早已不济,周老汉劳苦养活两儿一女,儿子一个叫周文,一个叫周武。周家妈妈屋里还有一本纸页发黄的陈年旧书,《易经》。周家妈妈嘴皮子好游说,在筑堤工地上窃窃传话,晚上还奔走各家串门入户,说快快拜“老家”吧,再迟慢就指不定死多少人哩!当地说的“老家”也叫圣母娘娘,原来在村庙里,只是自土改后村庙就已废弃,改建成村小学。多少年没人再提的“老家”此时又悄悄出现了。人们用碎布扎制一个人形儿,或用泥土塑制一个人儿,再写上一块牌位,烧香供奉。满村子就属周家妈妈制得最好,那人儿描眉画眼涂唇,许多人家请她去制作,做完给二十斤麦子作报酬。
河滩西岸长长一线撒满了劳力,各生产队分段包工,夯土垒石打起一两米高的河堤。这是张建德搞的又一项工程,这活干起来比东山上修大寨田要劳累得多。河滩上上下下终日响彻砸夯声,到处是拉车运土背石头的人,撑支铁网筛沙的人。筑堤的同时还要兼顾农活,把人赶得像驴一样,没个喘歇。张建德说:“人忙些了好,一忙起来闲事情就少了,那些日怪事就没啦!”
可是忙归忙,日怪事却还是不断发生。人们说村里出了一个“黑毛神”,有人见过它,鬼不像鬼,兽不像兽,面孔猴相,獠牙血口。多时它在东山上,有时也到村里走动。东山上那新修的大寨海绵田,苞谷秆上结出的全都是黑锈棒子,一苞子霉粉。人们还说这些兆候看来是上面政局不稳,垮台的日子近喽!
孙志福听到这些闲话从来不掺和,毕竟他曾经是党员干部嘛,他也不敢去摆置“老家”牌位,烧香拜神,怕授人把柄,给史淑芬惹事情,这种事上面肯定要来追查,首先查的就是地富分子!
孙志福嘴上不说,并不等于他没遇到过那怪事。麦收后犁地播种,他在东山上确实晃见一团黑影,吓得他浑身战搐,差一点把犁杠撇掉。牲畜眼尖,不管那黑影隐时显时都能看见,正犁着地,那头壮实实的黄犍牛扑通栽倒了,鼻孔唇嘴吹着粗气吐出白沫。他从没见过牛犁地挣累栽倒的事!他忙上前搀扶,那头牛就惊了,满山遍野地疯奔,所有犁地的人都看到了,帮助他阻截而抓不住。他紧追在牛屁股后浑身冒汗,末了在河滩下游干净的地方追上了牛,挣得他弹片伤发作,搂住牛脖子粗气喘喘。
收工回屋,志福腿脚坦然地往庄顶头走,这数多年来,他唯一的甘甜果实就是他走庄顶头不再躲避哪个的眼睛。遇到人们招呼他:“回屋啦?”他笑笑地点头:“嗯,回屋。”无论上面还是村里都已承认他和史淑芬是一家人了。瞅见庄道前边淑芬收工的身影,志福心里依旧有想做那事的感觉,他知道那是在过去漫长的运动时期落下的“后遗症”。他想不管村里如何不太平,他只求自己屋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晚饭后,淑芬抱起成栋喂奶,晃动着白鼓鼓的乳房。她收工一进门就喂他一次,到歇睡的时候再给娃喂一次。其实栋娃两岁了,已经给他喂饭了。
这晚睡到半夜,志福模模糊糊地瞅见娃妈妈起夜,她身子好像仍睡着样地起夜,下炕趿鞋,出屋门,去圈厕。圈厕就在院南角猪圈旁,他隐隐约约听到她尿尿的声音,似醒非醒,想等她回来,上炕的时候搂抱住她。可是等了好长时间未见她回来,她一泡尿咋会用那么长的时间哩?他想从炕上爬起来去看看,却又挣不动身子,白天筑河堤太劳累了。又好像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去了后院样,他正想仔细分辨就又睡沉了。
孙志福睡着,感觉自己手触摸划过她的腿面,大腿根处,他跟她说:“你咋做这事没有一点声音,听旁人说,人家的妇人做这事受活得大呼小叫的哩!”停了会儿,听见她说:“行了,劳累成这样,就你的事情多!张建德说人忙起来事情就少,可你越忙事情就越多!”志福嘿嘿地笑了,说:“人最忙的可不就是个事情嘛!”她又说:“正经屋里的女人谁会大呼小叫,除非她是个淫妇荡货!”
过了一阵他又说:“这些年咋再没见过你拿把碎笤帚为我扫扫身上的灰土,端盆水让我净把脸?这些年我身上的泥土多了,反倒用不着打扫了?”她说:“你身上的泥土多了,怨谁哩?衣裳换下来给你洗就是!”之后他就听见洗衣的声音,哗啦、哗啦的,水声格外清亮。好像不是洗衣声,却是南屋内的滴水声。他便朝那水声走近,就像扶辰娃子样扒在那门缝隙上瞅望,瞅见她是在洗澡,光线蒙蒙约约瞅不大清楚,只觉他身下胀硬了,猛地一挣他就站在屋内。她光身子浸坐在大木盆里,不慌不忙地站立起来,身子滴着水珠,她抬腿伸脚地套上了一条裤衩,把湿头发往肩后脸侧捋了捋,倚坐在炕边。他胀胀硬硬向她走近的时候,忽然间就在她身后晃动着一团黑影,那正是他犁地时见到的日怪东西!呃——的一声喊叫,噢这猴年,这猴年!淑芬这时说:“噢,这是你诧生哩,你从未在这间屋里跟我做过,好吧,我带你换一个地方。”她洗浴过的手绵绵软软拉起他,不知把他带到了哪里,只觉星光夜色非常寂静,两腿飘忽足音跫跫,来到一间更加陌生的厢屋门前,椽头青瓦铺着一层寒霜夜亮儿。他说:“娃妈妈,这里不行,这,这间屋,听你说住着扶辰娃子嘛!”她点头说:“对,但这阵儿他不在,上学去了,这间屋最安静。”
孙志福感觉自己像夜游症样,立在了这间屋内,慌慌恐恐好像听见屋内戚戚窃窃地说话,不知啥人在说话,飘着一股光阴流逝的气氛。娃妈妈说:“来吧,上炕吧!”他就膀臂一伸抱起她,把她搁在那张生乍乍的炕上,他趴在她身子上面,而依旧听不到一点儿她受活的呻唤声,相反见她仰躺着的脸惊愣着,眼睛盯瞅着屋顶梁椽么啥地方,眼神像是发现了啥东西样。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忽地一下惊出浑身冷汗,那梁椽间晃动悬浮着正是那獠牙血口的黑毛神!他一声“我先人哩——!”惊醒过来。
但这时,他听到淑芬也惊叫了一声,并且呜呜呜地抽泣,她搂着成栋,是睡在前院堂屋炕上。他过去推了推她:“娃妈妈,你醒醒,你做梦了么?”她这才止住抽泣,她确实做梦了。他问她:“你梦见啥?”她说:“我梦见扶辰那间屋……”
二十四
银镯披件小袄走出堂屋,凌晨星星未落,她刚要去喊叫扶辰起床,忽地停住脚,看见一个黑影。那个黑影极快又不见了,像是闪进旁边的牲口圈棚里。
银镯慌慌张张返回堂屋,把门销死爬上炕,滚在扶正怀里打战。扶正问:“你这是咋了?”她便说了那个黑影。扶正又问:“啥黑影,你说清楚!”“黑影就是黑影嘛……”她颤颤地又说:“我说了你别怪怨我,像是,像是妈妈!”
“你胡说!妈妈有啥可怕?”扶正斥责道。他坐起身穿上衣裳,“你跟我来!”两人迈出堂屋,朝北屋张望,静静的什么也没有。他又朝牲口圈棚那儿走,银镯缩身停脚不敢过去,圈棚里还是啥也没有。他把北屋窗户敲了敲,“扶辰,该起了!”屋内扶辰“噢”应了一声。这日清早是扶正送扶辰去上学,一直送到沟外,天大亮扶正才返回来。妈妈嘱咐他两口多照看扶辰,晚上放学回来得迟,也去接一下。扶正两口不敢松懈怠慢,只要天色一晚,不是扶正去接,就是银镯去迎。
扶辰放学时夕阳未落,从川道拐进南沟就天色渐黑。这日银镯在河滩迎他,往下游走出好远几乎依近磨儿村,才看见那个学生的身影。待他走近,银镯把他手一拉,“你咋这么迟才回来,不知道村里不太平!”
两人朝上走,沟野寂静黢黑。扶辰是个聪明娃,学习排在班上第一名,门门功课都优秀。他写过一篇作文:《妈妈给我喂刺芥》,感动得语文老师掉眼泪。可是老师不敢夸奖他,他是那么个出身成分,“三好学生”也评不上他。扶辰走着却说:“姐姐,你说有没有黑毛神?”
银镯身子打了个冷战,“你瞎说些啥,黑灯瞎火的地方!”
银镯肩膀紧紧倚着他。扶辰也把姐姐的手捏得紧紧的,嗅着身膀边一股姐姐的气味。
“手丢开吧,到了平路上了。”银镯说着,他才松开手。
“你一个学生,识文断字的,也跟着说那迷信话!”
“姐姐,我真的见了!”
“啥时候?”
“夜里睡着的时候,在我那北屋的窗上。”
“瞎说!你睡着了还能瞅见?”
“真的,有时还进屋里来!”
“你睡时门插关没销?”
“有时销,有时就忘销了。”
银镯吓得浑身发抖。“你还是搬回南屋吧,跟扶光做伴。”
“不,我搬回去怕妈妈不高兴。”
扶辰星期天不到校也帮家里做些活。成檩每日去放羊,妈妈说:“扶辰,你跟成檩一起去,把那两头猪也牧牧,现下沟里的刺芥长得正旺。”
刺芥、苦曲本是猪最爱食的,猪不牧长得慢,肉不香。扶辰不大会牧猪,得跟成檩学手,手里拿根柳棍打着猪屁股,嘴里“噜噜噜”地吆喝着,转到河滩上游。扶辰是学生穿着整齐,成檩终日劳动衣裳破烂,两人走在一起很不搭配,就像羊和猪本就是两界。扶辰嘴巴能说会道,知识不少,成檩呆头愣脑,闷闷不语,只说:“猪你牧,羊我放。”扶辰看看羊多猪少,说:“好吧,猪由我来牧。”成檩心里从来没把后院的娃子看成一家人,虽然曾经在一个大锅里吃过饭,后妈妈的勺把子总是给她的亲娃碗里舀得稠,给成檩碗里舀得稀!只有姐姐莲花下厨时给成檩留出一碗稠饭,藏在灶台人眼瞅不到的地方。张家娃常嫌弃成檩吃得多,扶辰小嘴巴还骂过成檩:“乌嘴驴,吃一斗,驮五升!”
两人赶着猪羊渐渐拐进东沟,就是东山豁出的一条沟,草木茂盛。成檩只赶着羊朝深处走,他不爱跟扶辰凑在一达儿。他虽不是个学生,脑瓜里却也有不少知识:放羊嘛不是为了吃肉,农民家穷,谁吃得起羊肉,而是为了裁羊毛,卖钱。三五只羊一年裁不了太多的毛,置一群羊,一是屋里置不起,二是公社大队政策不允许。这些成檩都知道。成檩还知道自己的亲妈妈娘家在甘谷县,那里家家户户都爱养羊、裁毛,而且男男女女都会捻毛线、织毛衣。成檩沿铁路线讨饭的时候就见过火车上到处流窜着卖毛衣的男女,全都是妈妈娘家那边的人,把毛衣煮染成各种颜色,一件件全都套穿在身上,卖时偷偷撩起外面褂子,让买主就在他身上一层层翻看货色,因为上面不允许人做买卖,抓哩!成檩放羊时不仅会想到这羊毛的大用场,而且还会想到自己的亲妈妈,亲妈妈手灵巧会捻毛线织毛衣,还会用麦草秆掐草辫子。
扶辰牧猪时感觉自己神志恍惚,自他搬进那间北屋住下就觉着神志恍惚。这时太阳将沉,河滩里筑堤的人已经散工,有些妇人媳子趁便在滩里打些猪草。扶辰瞅望着两头黑猪身影在斜阳下黑黑晃晃,一抬脸看见银镯姐姐蹲在沟那边打猪草,他就朝她那里走过去。银镯喂猪打草很主动,她出工修河堤时就带了把小铲锄,一得闲就采挖些,这时已采了半背篓。扶辰蹲凑过来,银镯说:“你凑过来做啥,不照看你的猪去?”扶辰说:“猪吃草,我呆傻傻地闲守猪屁股,没意思!”银镯哧地一笑,说:“那么你围着你姐的屁股转,就有意思啦?”扶辰确实围在银镯的臀腰前后,银镯挪动他也跟着挪动,嗅到一股很好闻的气味,眼睛近近地瞅着。就这时鬼使神差,他眼睛黑黑晃晃地一闪,他的手觉不出就在她臀蛋上摸了一把。银镯猛抬手啪地一个小嘴巴打在扶辰脸上,她手指上挂着泥土屑和猪草味,她这个嘴巴掴得不很重,只是把小兄弟打愣在那儿。“谁教给你这样?一个学生,不学好!去,牧你的猪去!”
扶辰怔愣着说:“姐姐,别生气,我刚刚眼睛一黑,我,我不知咋就,就这样了。”银镯望着兄弟那张脸庞、眼睛神色确是很无辜样,银镯又把他的手一拉,说:“好啦好啦,怪姐姐太厉害,去牧猪吧!”
可就这时扶辰扭脸一看,那两头猪不见了。银镯背起背篓跟小兄弟急忙去寻猪,把这条东沟寻遍了,东山顶也登上去了,又折下山寻到河滩,可就是不见那两头猪的踪影。日怪呀,这猴年!是不是让黑毛神抓走了?太阳落尽,天色渐黑,吓得扶辰不敢回家。
成檩赶着羊一只不少回到院里,淑芬问:“猪哩?”成檩闷声只应:“猪他牧,羊我放。”淑芬愣在那儿,慌慌地预感到事情不好!成檩把羊一只只收进圈去,把圈门销住。孙志福听见那声“猪哩?”也走出堂屋,盯望着成檩和空空的猪圈!天爷,这咋丢失得起,两头猪是这个家一大半子家当!丢失了便没办法变钱,买灯油,缴学费,吃喝过日子!淑芬奔到后院揪着扶辰的耳朵揪到前院来,“快说!咋丢失的,丢在哪达?”扶辰哭哭喊喊地说不是他丢的,是成檩牧丢的,俩人在一起放羊牧猪,是成檩没照看猪。成檩喊叫:“你胡说,不是那样!”可是成檩口拙,说不清楚是咋样。娃妈妈说:“成檩,我让你带上扶辰一起去,他没有放家畜的经验,你就不知道多操些心!”成檩又说:“我操心放羊,我放羊一只没少,我管他的猪哩!”
“驴日的东西!”孙志福吼斥了一声,吓得满院子人一片惊慌。“你两个一起放牧,分啥你的我的!猪是这屋的,丢了为啥不去找?”
扶辰赶紧叫声:“大大,我找了,到处都寻遍了。”
孙志福抄起一把铁锨就追打成檩,成檩哭叫着四下奔逃,大大插住院门插关,他没有躲藏的地方,满院子跑到哪儿大大就追到哪儿,噼叭几锨把成檩砍倒在地上。这时后妈妈已钻进堂屋去,扶辰也溜到后院去了,只有莲花从厨屋奔出来拉劝:“大大,别打弟弟了,我去找,我去找!”锨被她夺住,孙志福又膝腿压在成檩倒卧的身上擂拳头抽巴掌,成檩哭喊得很凄惨,就像那年亲妈妈带着他去花坪,遭受的那一顿痛打样。莲花就像亲妈妈样扑通跪下了,喊叫着“大大……”孙志福这才停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