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玉凤自然希望她这屋里能有人来走动走动，让她有个邻邻里里的良好环境和心境。她这屋里倒是还有些人来坐坐，可她知道，那是人们太穷的缘故，人们遇到个啥难场，过不去的事，肯来找她张口借钱。就是这样，她也还是希望人们来，听人们呼她一声“卫红妈妈”或是“马姨姨”，心里觉着怪舒服。借钱数目大，马玉凤拿不出，也总是给人家几句劝慰的好话；一般小数目，娃子上学筹措几个学费，急着播种购几袋种子，马玉凤总还是掏出钱借给人家，多时有借无还，也就算送给人家了。马玉凤如今仍每月领有生活费嘛。一日来了个后生，叫她一声马姨，张口便借几百元说去买牲口，马玉凤自是招架不住，笑笑说：“后生，你把马姨姨当富婆喽！你是谁家的？”他才报了个家门。她常听自己老汉邓三宝跟她在枕边叨叨牲口的事，说当初谁谁家分到的那头牝牛，如今怀了犊；谁谁屋里抓纸蛋抓到那头最健壮的草驴，可以配种下驹子。她就根据耳根里的这些话音儿，冒失失地说道：“后生，你不用买牲口，你可是跟你大大分家不两年吧，你去你大大的院里瞅一瞅，你的牲口自会有！”这本是一句搪塞应酬话，不料那后生跑回他家老人屋里一看，奇事发生了！圈棚内那头草驴肚腹圆鼓鼓的，他老大大正蹲在驴腹下笑嘻嘻地瞅着，老人对儿子说：“驹子生下来，是你的！”就这事村里一下传开了，说马玉凤料事如神，“他马姨到底不是一般人，会卜卦算命哩！”马玉凤听到这话，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毕竟她的胡猜冒测给人带来了惊喜，使穷人家真的得到了一头牲口！她心里没啥不高兴的，也就顺坡而下了。
这年春末，孙家后人成梁跑来，央求马姨姨给他测婚事。由于过去的政治运动，马玉凤对这村里人最熟悉的就属孙家了。他妈妈史淑芬，是在那种情形下偷偷摸摸生下了这娃，一般说这样生育的娃子都聪明，机灵鬼样。听说成梁会挖抓自己的小日子，到处打工，在县城砖瓦陶瓷厂也干过活，把厂里报废的陶器花盆之类挑挑拣拣一摞摞地抱回家来。他大大的那块园子，只有他会利用，红红绿绿的培植栽种不少花卉，到了春天，一株株移栽到花盆内，车一拉去县城、跑洛门卖花做生意。噢，这样的娃不用愁找媳妇！
“你急啥，你哥在你前头还候着哩！”马玉凤说。不料他嘴也怪灵巧，说：“我总不能候到他那年岁上去，那还不让人笑话！”
马玉凤笑笑说：“你马姨我，快三十岁上才结婚，就让你笑话了？”
成梁说：“那不一样，马姨姨是为革命工作耽误迟了，再迟也没人敢笑话！”
马玉凤听了这句话心里很高兴，想给他指个地方。马玉凤当公社书记时就知道瓦坪大队“有女愁嫁”，队里穷，丫头都不愿意嫁给本村人。便说：“好吧，你写个字，马姨给你测一测。”他从衣兜内抽出一支钢笔，竟非常奇怪地写出了一个“瓦”字，这个字真就这么巧合，她想到瓦坪，他写出的也竟是这颗字！也许娃子曾在县砖瓦厂打过工的缘故吧！她不禁说：“娃，你的媳妇就在瓦坪村，你明天一早走一趟，就有了！”
成梁激动地问道：“马姨姨，她家姓啥，我咋找见她？”
马玉凤心想瓦嘛，就是个屋顶上接雨水的东西嘛，便随口说出：“你在井台边头一面碰上的就是了，去吧。”
这件事竟如此神奇，当成梁事办成回来跟马玉凤叙说时，她也动情了，是天助她哩，天让她成为这样一个“仙儿”哩！
成梁一早去了那山洼村庄，村头确有一口井，头晌的太阳照耀着那达确有个丫头摇辘轳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成梁停住脚步瞅那个姑娘脸儿漂漂亮亮，而且面熟熟的，却不知道他跟她都在川道中学读过书，只是不在同一个班上。那女子见他呆瞅就问了声：“你找谁？”成梁就记着马姨的话而放大了胆子：“我找你！”那女子担起两桶水走出三两步又停下说：“找我，就跟我来吧。”成梁的确是个聪明娃子，跟上去就说了自己的家门姓名和来意，并说：“我们村有一位当过县委副书记的马姨姨，是她让我来找你！”直说得那姑娘羞赧赧地低着头，迈进她家院门碰见她家大大，丫头就红着脸儿说：“大大，这是我的同学。”那个顺畅啊，尽管成梁尚不知道这户人家姓啥，她大大已把他招呼进堂屋了。堂屋墙上，却贴有一张“三好学生”奖状，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强白露”。他眼噙泪花始知这户人家姓强。于是便说：“强家大大，我跟白露在学校就相好，这多年我一直努力攒凑彩礼钱……”他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二百元票子，递在炕桌上，“大大别嫌弃，我先付一半，另一半等我攒齐一定给大大送到屋来。”强家大大许是看娃子可怜，又扫视他的丫头正端馍馍递茶水，便说：“你俩坐吧！”大大出屋之后，那姑娘羞窘窘地说：“昨晚我做了个梦。”他问“你梦到啥？”她说：“梦到井台。”
直到这强家丫头来南峪孙家“瞅地方”，村里人一下就都惊讶疯了，家家户户奔走相告，说：“他马姨，真是个仙儿！给孙家‘测’来了一个媳妇！”
麦收之后，人们陆续打碾了麦场，粮食簸净，装进麻包。马玉凤正在堂屋歇晌，太阳把个蔫憷憷的影子射进门来，让她想到他老子孙志福！“进来吧，成檩！”
马玉凤记起在花坪大堡子，他亲妈刘月萍领着他来告状，她摸了摸他的脑瓜顶。好像他至今仍身材不高、不够壮实，一副可怜怜样。
他倚着门框：“马姨姨，求你也给我测一测婚事。”说罢，他低头垂瞅着他两只脚，鞋子破露出脚趾，许是这场麦收就把鞋磨烂了。
“是你大大打发你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来求马姨。”
马玉凤有时在河滩转达转达，会碰见孙志福。他农闲时仍扛把大锨在那里巡视转达，或垒垒石头，或挖挖树坑。她说：“如今没人给你记工分了，你还在河滩里干着？”孙志福很慌张样，呼着“马书记”，说：“当初是书记关照才派给我这差事，舍不得丢手哩！”
他邀请她到那座园子里瞅瞅，她见那苹果树一排排枝子修剪得很整齐，问他：“结果子啦？”他脸上的皱纹绽笑：“有马书记关照，它咋能不结果哩！”但她知道孙志福负担重，经济上并不宽裕，她溜达着走出那园子柴门，又问道：“你屋的地子种上了？听说那匹大骡子把你治苦了，你手头若困难，就先从我这儿拿些钱去。”他眼噙潮湿，慌忙说：“马书记，有你这句话，我就感激不尽了！”
没想到他家大后人就来了，“来，成檩，炕上坐下吧！”
成檩身子擦着门板挪近两步，没坐，仍立着。
“姨姨知道你心上着急了，但你的婚事不用测，还须坦缓两年时间。”
成檩低脸沉吟：“姨姨还是给我测测吧，若缓一年半载，我就候着；若三年五年，我，我就候不住了！”
马玉凤心头酸楚地一掠：“那就说说你的生辰，几时生的。”
“日子我记不得，只知是修东梁渠那年生的我。”
“噢，那么早啊！”她一叹。“那就把你的手伸出来，让姨看看。”
成檩伸出一只粗糙落茧的手掌，马玉凤并未去细瞅，却把五张已叠起的拾元票子塞在那手掌内。“娃，手相上看，你的婚事有些曲曲拐拐不很顺，你就耐心候着吧！”
“马姨姨，我，我不是来讨要的！”成檩抽缩着手。
“知道，知道。”她仍把钱塞在他手里。
成檩又叫了一声“马姨姨”，滚落泪珠。
好像做做这些小事，她心里觉着畅快了些，充实了些。这日不知是啥时晌，她家院内走进来一个陌生的三十多岁的汉，嘴里呜噜呜噜地说啥，听不清楚，脸上一副傻相，细看，头大、身子窄小。不知要找谁，三宝老汉便撵他走，马玉凤摆摆手制止了老汉，让那人进屋，坐下慢慢说。马玉凤问他：“喝茶不？”
他说：“喝，有馍馍也想吃几口。”
马玉凤便端来几个馍，让他就茶吃吃。一吃，他说话果然比头前清楚了：“我找我家丫头，还找我的女人。你就帮我测测，寻找一下。”
马玉凤说：“寻找你的丫头和女人，咋不去你岳丈家看看，寻寻？”
他喉咙发声，又那样呜呜的：“寻过了，没有。”
他在屋内东张西望，桌面玻璃板下压着照片，“嘻嘻——，这不是，这不就是我的月月嘛！”指着那照片，那照片是马玉凤做丫头当劳模时的照片。
马玉凤一笑，说：“对，你的眼力还好，兴许那就是你的丫头！”
她觉着他有些眼熟，好像那印象模糊遥远。马玉凤问他：“你的家在哪达？”
他呜噜地答道：“我的家嘛，在花坪嘛。”
“花坪，花坪谁家，叫啥名字？我咋不记得你，你的女人是咋走掉的？”
他应声：“花坪的王家嘛，我的女人带着我的丫头月月走掉了，听人说，走得远，被人贩子拐卖到天边儿上去了！呜——呜——”他发出几声浑浊的嚎哭。那嚎声就静悄悄飘荡萦回在这屋内，好像觉出与她马玉凤确有些瓜葛牵扯样。那傻汉继续哭说：“还听人说，我女人做了娼妇，做了娼妇后，又寻短见自杀了……”
马玉凤的身子不觉颤抖起来，问：“你的女人叫啥？或是说说她的生辰八字，我给你卜一卦。”
“嗯，她的生辰嘛我说不上，我只知我屋用三十斤白面换来她，给我做女人，她的名字嘛叫浮云，人们也叫她‘嘴大’。”
马玉凤脑皮神经吱——地一阵长鸣，“嘴大”那个名字像是那样遥远恍惚地震响起来，使她记起那个小丫头，正是史淑芬的丫头，在大食堂排队打菜汤，她让人拉扯她站到队列后头去，还把她妈妈打翻在地上。
马玉凤颤颤地闭上眼皮。觉着像是鬼使神差这个傻哥来她屋里讨债！讨那丫头的人命债！那个叫浮云的丫头真的死了么，真的被拐卖为娼，自杀了么！马玉凤眼皮不敢睁开，嘴唇抽搐祷念，好一阵才说：“云是个飘的东西，你的女人没死，她还在世上……”
当那傻哥走后，她眼皮内滚出几粒泪，觉出自己终还是有罪过！
四十七
三丑家在西山庄下一座穷院内。
三丑上门的地方远，在岷县马坞乡。所有的上门汉都去远处，选个人生地疏、没人瞅见他的地方。上门汉不可能在夏收大忙时节回自己家，可是他家老人生病，三丑才向女方家告假回来。
秋凉习习，成檩悄悄迈进三丑家院子。三丑妈妈招呼他进屋，他没进去，只把三丑叫出屋，蹲倚在厢房檐头下说说话。“三丑哥，你啥时候回去？”三丑说：“你还来得巧，我明天走，你有啥事？”成檩不再犹豫，便把他多少日想定的事说了。三丑比他年长几岁，眨巴着眼皮看他，觉得庄腰孙家没到这步田地吧，却也知道成檩在外面讨过三年饭。“你屋里老人同意？”
三丑问。成檩没吭声，只抬手抹巴抹巴眼皮。三丑孤身异乡，自然乐意有个做伴的，说：“好，我帮你打问，有了消息，我立即回来告诉你。”成檩尚怕空托付，不牢靠，手在身上颤巴了半晌，抽出一张十元的整票子，递上去说：“这是我给你的一点酬谢，你做个车费盘缠。”惊得三丑不敢接它，这年代的十元钱是个相当大的数，往返车票只需两元钱就够了。没想到这个准备上门去的人怀里还能掏出这么多钱，三丑在女方家中身上是从来没有钱的！“快收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