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两匹大青骡子毛色尚光亮,膘情壮实,立在槽头前打着鼻嘘,看一看它们就像看见公爹爹活在世上一模一样!或是看见它们也就像看见了淑芬,当初他去史家庄迎娶她,他跟他侄儿就牵着这两匹骡子。但或许青堂只是饿得将死失去神志,只是舔几口槽头剩下的草料麦麸,寻几粒麦粒苞谷颗粒,之后就昏晕倒在骡子蹄脚下。忘记了这地方是绝对不许他这样的阶级敌人进入的,以防他们投毒搞破坏。若进入,会被一顿棍棒打死。他两眼已经散瞳,没有目光了。手下意识地抓起圈地上的骡粪,往嘴里填塞、吞咽。就这时邓三宝在圈棚门口喊了一声:“不能吃!停住!”他已经听不见旁人的喊声了。邓三宝是个老实巴脚的汉,瞅瞅院内没旁人,便端来半碗菜汤面糊,抹抹他嘴上的骡粪,给他灌喂一顿。或许邓三宝记起早年庄顶头给他家赈济过粮食,或许三宝看他,既没有投毒也没有破坏,他借用去骑一骑都怕挣乏它们,他从未再把它们认作自己的家产。邓三宝便两手捧来一小布兜精饲料,也就是一捧儿麦粒苞谷粒,团了团擩进他怀内,“浮云大大,快去吧,不要让旁人瞅见,瞅见会判我的罪哩!”
就是这一布兜麦粒,才强撑着他的精神躯体回到屋里。堂屋桌上亮着一盏油灯,不敢吹熄它,怕人死灯灭。淑芬昏躺在靠炕柜这边,枕边放着那只布兜,青堂把它留给她和娃儿。青堂躺卧在靠窗那边炕上,发出模糊的喘息低声:“娃妈妈,我不能陪你了,看来,那只野狐,真是跟了我,祸事到了……”
“娃大大,你挺住,我来了……”淑芬抓起那只布兜,向他爬去,想把那些麦粒用嘴嚼沫喂给他,像喂她的娃儿。她拼尽气力地爬,爬,滴洒着额头虚汗,可是这时他,他就再也没了喘气和声音,她把那口嚼沫递向他的嘴的时候,她就发出尖利的恸号。
倒麦上,吱扎轧响,那太阳将死样蒸发着田土麦茬气味,汗味身子味,他捧紧她太阳样的脸颊嘴唇吻吮用力,她仰瞅着他那双锥子样的眼睛和天空。
五十九
那头牛传来反刍倒嚼声,确实是丑时了!
她眼睛仰瞅着屋顶模糊而又清晰,脑子里空白。那里悬浮着黑色的太阳咝——咝地拉响光芒,耀映着第九根椽子。庙里的人说,人生有三世,前世、今世、来世,每一世还各有三世,所以那叫三生九世!淑芬不信迷信,不相信前生和来世,可她眼睛目光数到第九根椽就停在了那儿。就不知不觉停在了那儿。
院内确实静了,完全停歇了扶正扶光哥俩的耍酒声说话声,银镯媳子很乖,很听话,很会照看这个家,别了,娃子们!她缓缓地从炕上坐起来,立起身,噢,农村的人是极少极少站立在炕上的,除非有那种事!她站在炕上就离那屋顶的椽子不远了,她缓缓徐徐往炕的边沿移步,就离那第九根椽子更近了。她摸摸自己的身体是否整齐地穿着衣裳,不要像曾经有过的,扒得赤裸,裸着细腰宽胯、丰腴的腿面和乳房,可是她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出自己的身体了,究竟裸着么穿着衣裳。这时,她在那黑太阳的光环内,瞅望见庄腰,瞅望见志福和栋娃,眼里已没了泪水,只默默说了声啥,算是道别吧!那不是啥光环,莫过是先已系好在那第九根椽处的绳圈儿,噢,她的眼睛没有泪而能清晰地望着,她伸颈探腮地钻了进去,听见那个雇工汉的声音:“妈妈今年多少年岁?”那黑色的麦地,问它做啥,她能给他当妈啦!但一切都该结束了,她两脚轻轻一蹬,蹬离了炕沿,悬空了,微微晃动,是结束了。
人从窒息的一刹那起就失去了知觉。但她却留有一丝知觉样,因为她忘了,或许记得,那根椽恰正是扶辰娃儿走时用过的椽。
“妈妈,妈妈——”两声低低的呼叫声,扶辰的脸庞仍是他走时的样恍浮出来,两只小手恰托接在她颔颈与绳圈之间,“妈妈,你不能追我来,我大大派我来照看你,不让你追来!”那是风,那是太阳光芒,那是割倒的麦,淑芬躺在麦上样感觉到那么舒服,没有苦痛。“妈妈,我大大让娃告诉妈妈,你若不会熟田,他来帮你熟,年年帮你;你若在庄腰觉着不受活,就不要下去了,唯独不让你这样!”
“快,快把你的小手移开!”她听见自己断续喘息地央求娃儿。“让妈妈,让妈妈跟你走吧,扶辰!”
“不,不行,妈妈!”那双小手,一边托她一边紧扯绳套,想把绳扯断,但那绳很结实,绳套系得很死,不可能断。可这时听见嘎——吱吱几声挣响,是那根椽在响,断裂地响。
呃哟——,那山风啊,那变黑了的太阳啊!她躺在日落后的麦上,感觉麦地冰冰凉凉的,感觉她在那馨馨的土味的麦茬地上睡了一夜,北屋窗隙蒙蒙透来几缕光亮儿,听见银镯媳妇在窗根前的叫声:“妈妈,起来了么,该吃饺子了。”就像当年她喊叫扶辰弟弟早起上学样。
六十
春种时节,张建德推广播种“地膜苞谷”,完成上面下达的科技种田任务。铺地膜要花钱,购种子买化肥也要花钱,可是农户各家都没钱购置它,张建德把村账上的些许积蓄又花在了“地膜”上。允许各社农户赊欠,先把地膜、种子、化肥发放下去种上,动员会上连连喊叫这地膜苞谷的好处:保墒蓄肥高产,矮秆却茁壮,一株能结三根玉米棒子,垄间套种豆类或油料作物,更宜丰收。这地膜就像女人穿了件新衣裳,屋子糊了新窗纸,美气得很,你们试去!每户必须种四亩地膜,我们再三动员,若还守旧抵制,莫怪我们跟你解除责任田合同!
当滩地、山地到处铺满白光闪闪的地膜的时候,康志应的小车沿河滩公路开上来,张建德引领几位村干部恭候这位乡书记来视察。
康志应戴一副眼镜,臃阔的身体钻出小车跟村干部们握手。张建德自然感觉到那握手的滋味大不同于跟马玉凤握手,早已没有往昔的味了。康志应的大大康府宏,现今已退居“二线”,改坐在县人大主任的位子上。康志应是位“工农兵牌”大学生,这年三十来岁。他摘下眼镜擦擦灰土,骂咧咧说:“日他奶奶,这条河滩公路!”骂归骂,可是在他的任上,恐怕也没本事修一修这条时常被洪摧断、扬尘颠簸的路哩,县财政困难不堪。“走吧,咱去看你们的‘地膜’!”
来到河滩西岸,那道长长的河坝让张建德隐隐伤感。坝这边地子开阔平展,全铺了地膜。康志应地埂上溜达走走,问:“它铺得合乎技术标准吧?”张建德在书记身后应道:“标准那得康书记说,我们只是按技术要求做了,农户自己要承担经济风险,做得还算认真。康书记看它行不?”康志应呵呵笑了笑说:“我是外行,瞅不懂它!只看它整齐、好看。”
康志应踏看着不觉想起一个女人,即他的前任马玉凤,南峪是她的“点”嘛!好像确比别的村好看些。他屁股后边跟着一伙干部走下河滩,那一华里长堤很壮观样,走到对岸又登上东山。他看得很仔细,他心里隐隐体觉到那个女人或多或少有些冤屈,她怎么能跟“三种人”沾得上边呢,合作化时她就是干部,莫过文革初期犯了点错嘛!但那是前辈们干的事,康志应自然是没权力评说它。东山上,那一层层海绵田确实不同于别处的地子,面积开阔,地埂培得宽而厚实,一码大寨式样。土地承包时这里被划为最肥沃的一等地。康志应的眼镜片子折映着那一片白花花的地膜反光,转身挺着他略显肥胖的肚子,瞅望西山庄,好大一片村庄,土改时这里就建制过“乡”。康志应没说地膜如何,却问:“马玉凤如今在村上做啥?”
张建德忙应声:“她也在种她家的地膜苞谷嘛,这两日正在撒种洋芋哩。”
“听说她地种得不错,儿子也娶媳了。”
“是,康书记,那个女人种地比咱男人们强!”
“还听说她会卜命测卦,而且很灵验?”
“噢,那是个混心耍耍的事情,农民有这个愿望,卫红妈妈就顺应了。”
建德说着,不觉心里汪起股酸楚楚的感觉。
康志应说:“走吧,我们去看看马书记!”
一行人从东山南麓坡道走下来,村主任抬手指指南川地子,说:“康书记瞅,那边务地的正是马玉凤,还有她儿子、媳子。”
马玉凤的儿子媳妇在前边用锨挖刨坑窝,她在后边怀端一只大簸箕撒丢洋芋种子,一个坑窝丢一两块块,簸箕里还盛着粪土,抓一把也丢进坑窝,然后用脚帮代替锨样,把坑边的土填埋覆盖上去。这是在地膜苞谷的地垄间套种。马玉凤那动作,手脚并用,十分自在娴熟,略低着头脸眼皮缓缓地朝着地垄前面移动。
她瞅见那一行人朝她家地埂边走过来,仍埋着脸撒种,没有理睬。康志应立在那旁招呼说:“马书记,我来看看你!”她像没有听见样,手脚依旧那样缓缓地动作着,手上沾挂着粪土泥屑。张建德和村主任两人赶忙搭腔:“马书记,康书记来看望你,你把活丢给娃子们做吧,一起说说话!”马玉凤这才抬抬眼皮,“噢,这里哪有啥‘马书记’。康书记,谢谢你来看我!康书记来视察地膜苞谷?”
“是的马书记,我们刚从东山上下来。”康志应恭敬地应声。
“那么你看我这地膜铺得咋样,能行么?”马玉凤仍怀端簸箕撒种施粪,边做边说。
康志应很尴尬,笑笑说:“好,马书记铺的地膜自然是好的,只是我不懂,这地子隔着一层‘膜’咋个好法!嘿嘿嘿。”
马玉凤听得出他那话的言外之意!“是哟,我也不懂它,新科技嘛!”
张建德踱到她身旁,把簸箕接了过去,低声说:“马书记,你好歹给些面子吧!”马玉凤这才拍拍手上和怀襟上的粪土,抬起眼睛,“那就请康书记到我屋去坐坐吧!”
康志应顿时高兴地点头应声:“好,好,马书记!”
“媳娃,你们两个种,我先回屋了。”马玉凤说着陪他们一行人走出地子。她心里一叹,唉,毕竟后人是后人,他不是他老子嘛!
沿滩边土路走到窄沟,登上沟畔南坡,建德说:“康书记一来到村上就先问候马书记,叮嘱我们要多多关照马书记,说有啥困难直接向乡上提出来。”玉凤应声:“没有困难,康书记不必挂记!”说时一起走进她家院子。康志应一愣神,是这座院使他一愣神:土墙头,院角是猪圈、牲口圈棚,地上摊晒着一片驴粪。她就住在这土院落里,咋说也应该有个前后院,后院有块园子植片果树花圃之类,前院有几间像样的新式洋房,可是没有,他没想到这里这么窄促简陋,这与他大大康府宏的宅院有别天壤哩!
她的老汉邓三宝走出屋来招呼大家:“噢,来了,快请进屋,进屋坐!”马玉凤介绍说:“这就是我老汉,康书记见过吧?”康志应忙说:“见过,见过,过去的模范饲养员嘛!”其实他从未见过邓三宝,这是他头一次握住老汉的手。康志应知道,是她当年的革命思想,使她嫁给了这位“根红苗正”的老汉。
走进这烟火熏黑的堂屋,马玉凤陪他落坐在堂桌旁的椅子上,张建德村主任和会计、文书都倚坐在炕沿边或屋那旁的矮凳上。老汉取来一包香烟给大家递递,康志应忙立起身,从自己兜内掏出一盒中华烟,双手递给邓三宝,说“抽这个,抽这个,邓家大大,你可不敢招呼我,在马书记面前,我是个晚辈啦!”
一句话说得玉凤心里觉出些舒服。
老汉又提来茶炉生火炖茶,桌上摆一盘白馍馍,像往昔那样支持自己女人“谈工作”。
“村里各处看了看?”马玉凤问道。
“是的,马书记,河滩、东山都看了,到底还是当年那河堤坝子、东山大寨田壮观好看啊!”康志应叹说。
“噢,再不要胡叫了,你就叫我三宝屋的吧!”马玉凤笑着说。
“噢,那你杀了我也不敢,马书记!马书记主持咱乡工作的时候,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子,背书包上学堂着哩!”
“说起‘学堂’,建德他们有个心愿,噢,我如今是个村妇百姓了,本不该多插嘴,只想跟康书记反映一下。他们想筹建一所南峪中学,地方都圈起围墙多年,若有可能,康书记就支持一下,南山一片也确实需要一所中学。”
“是的,马书记,建德找我谈过几次,我也向县上汇报过,跟县教育局王局长商谈过两次,主要是当下县上拿不出钱。”康志应说着沉了会儿,不觉想起早先建的那所南峪小学,那是在马玉凤手上建成的。康志应一叹说:“唉,过去,也并不富,马书记那时尚能建成那么一座村小学!”
“噢,我的话可没有那意思,康书记多心了吧?”马玉凤说道。
“不不,我是真心地这样看。”
马玉凤心里一触动,有点受感动了,觉着康志应的确不太像他的老子。玉凤说:“康书记,晌饭就在我屋里吃,不要嫌弃,我亲手去做一顿杂面酸饭。”
康志应说:“不敢不敢,马书记,那样太打搅你,建德他们已经安排了。”
这时瞅见屋门外院那旁候立着张胜功,便明白康志应将去狗剩家吃饭。对,那是南峪村的大户了,屋里自有好吃喝。马玉凤与狗剩家是亲戚,便唤了一声:“胜功嘛,咋不进屋来?”
张胜功仍闪立在门槛外,叫了声“大妈妈,你们说话,我不敢打搅。”
康志应仰起脸,瞅了瞅她的这间堂屋烟熏结釉的屋顶,头一低说:“张支书,我给你们拨一笔专款,你把马书记的这一院房修缮一下,翻新重盖,建筑标准搞高一些,村里能做好吧?”
“不,康书记,不用这样!”马玉凤立时拒绝。
张建德从炕边立起身抢话说:“康书记说得对,我们一定办好,房盖好之后请书记来视察!”
马玉凤再次说:“我说不用就不用!康书记,你的心意,我领情了,我这屋,是邓家老屋,很结实,只是模样子不大美观,碍不着啥事!”
马玉凤说完从椅上立起身,携着送客的口气说:“康书记真的不在我屋吃饭啦?我还准备饭后为你卜一卦,看看你啥时候能晋升到县委去!”
康志应也离了座,笑着说:“等再一天,我专程提上礼包来求仙!”
马玉凤把他们送到院门口,望着康志应离去的背影。
张建德陪着康志应一行走到庄北,在庄道口上就告退了,说自己晌午有些事,由村主任他们陪书记去胜功家。张胜功在旁边说:“哥,走嘛!”建德还是止步了。
张胜功跟康书记不陌生,早在自己跟成栋打架那年,去乡政府告状,即见过书记的面。康志应也早就认识了狗剩媳妇,邓桂枝登过乡政府那幢二层楼康书记的办公室。胜功引领着依近他家的庄北新院,康书记问:“近年你还杀猪么?”胜功应道:“杀!康书记,上门邀请我去屠猪的客户多哩,一年间不得断!”
邓桂枝候在院门外,见男人真是陪着乡书记由庄道上走来,脸庞就早早堆起笑容。康志应走近说:“噢,店老板,你今日得闲,没去照看店里的生意?”女人应声:“迎接书记光临哩,从昨日准备到今早!”迎进院,水磨石地面,绕过花坛,几层台阶登入堂屋。噢,这里,给康志应的感觉与马玉凤那里相比真是别有洞天了!屋内瓷砖地面光滑滑的,四壁雪白,摆设一新。康志应乏累样一屁股倒坐在长沙发上,胜功招呼大家坐,村干部们很难就坐样,不敢去坐沙发,拉过来一只矮凳靠边坐下,仰脖举脸地瞅望屋顶,那根粗粗圆圆的檩子。玻璃茶几上备着中华烟,胜功给康书记和大家让烟,咔咔地打响火机递火;邓桂枝往瓷茶杯内斟水泡茶,杯盖儿呱嗒嗒地清响。康志应说:“是你那店把你屋致富啦,也为咱乡上争了光啊!”桂枝脸庞呈露笑容,这女人一笑很好看,很嫩乎,这女人穿着干净利落,紧身恰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