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了会儿才说:“就像你养鱼一样,是个事情干着!你说,若不让你往塘里抛撒饲料,能行不?世上的事情,本不那么实在,你说不清楚为啥要干它,只是干着就是了。”
忽然,孙志福感觉到的确如此,的确是他马姨说的那样,他究竟为啥要建鱼塘哩?那个鱼塘啊,往日他就已感觉到它那么空空不实的样,蓝蓝魆魆的水面,像是说不准哪天它就没了,消逝了!难怪他抛撒饲料时感觉非常不好,抛撒的像是他身子里的精气血养,一撒一痛。但如果不抛撒它,就更加没了着落!
他从炉旁立起身说:“他姨稍候,我去去就来。”他拿起一只网筌走出屋去。
这时已是后晌,太阳将落,他匆匆奔往鱼塘,想打捞一条肥鱼款待他姨吃喝。这日子也像不实在样,过了今日就没这一日了!太阳在鱼塘水面悄悄收敛夕照光色,他把筌擩入水下,似乎感觉不到鱼的撞触。鱼呢,他的鱼呢?几番打捞,幸好捞出了一条,那条肥大的鲈鱼在筌网内水珠滴滴答答,翻挺甩尾,才使他感觉出这鱼塘尚在。
孙志福匆匆返回园子,略觉心头慌跳,怕他迈进土屋时已是人去屋空了!幸好听见她的声音:“他大大,你还真的要招呼我哩!”她正在下炕穿鞋,要走的样,他提着鱼滴答着水珠愣立在她面前,说:“他姨,咋,你要走?吃顿饭嘛,你,你怕我坏!”她也愣愣地立了会儿,说“坏,如今哪还有个好的!”好像她在犹豫走还是不走,她一吁气说:“你这儿方便一下,可有地方?”孙志福这才一松气,笑了,说:“园子里,果树下,意大利花丛中,随便去!”
马玉凤嘴角一弯也抿笑了一下,走出屋门。
他在屋内更加心跳,怦怦的,他想起当初她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长得很女人气,人们背后叫她“毛眼眼”,那话是指女人的身下面。
她方便完回到屋来说:“好吧,他孙家大大,你端点儿水来我洗洗手,帮你做饭,陪你吃一顿!”
天色渐黑了。套间屋内灯泡拉亮,那支15瓦的灯跟煤油灯的光亮差不多少,弥腾着油煎鲈鱼的香味。孙志福蹲坐在灶台下添柴续火,马玉凤立在案板前擀面,擀面杖擀着擀着她的眼皮就潮湿了,她不知道自己咋就留在了这屋!忽然记起在庙里她说,“我是个悲喜不入的仙儿,早已听不懂你说的那些事啦……”
下了一锅洋芋块块汤饭,把炕桌摆上,饭和煎鱼端来,外间屋的门关上。志福说:“他姨,上炕吃吧!”两人坐在炕桌前捧碗吃起来,志福倚在靠门窗这边,说:“你提来的高档酒别闲放着,咱俩喝了它!”玉凤说:“留着你自己慢慢喝吧,我喝不了几口,打开浪费了。”
“噢,留着我自己喝闷酒哩?今天高兴,今天他姨在这儿不喝,啥时间喝!”志福说着启开瓶封,那浓浓的酒香就弥漫在这小屋窄炕间。他斟入杯捧递给她,她说:“等等,先吃饭吧!”
志福瞅瞅这炕桌上,除了那条鱼再没个下酒的菜,让他姨这样喝酒可说够委屈。志福搛了一块鱼肉递在她碗里,她说:“噢,我自己来。”
见她吃完一碗汤饭,志福赶忙立在窄炕下面接碗,为她去续饭。她说“他大大,不该让你盛饭,我自己来吧!”志福执拗着接过碗去,她说:“半碗就够啦!”
志福盛饭回来,陪着她呼噜噜地吃喝,一边招呼说:“搛搛那鱼,你不吃都剩下啦!呵呵呵,咱这是‘贫雇农的酒席’,‘无产阶级的酒桌儿’哩,啥菜也没有!”
马玉凤吃着,一吁气,说:“你还记着过去的词儿,无产阶级,噢,我干了三十年没能认清楚‘无产阶级’是个啥模样……吃饭吧,不说它。”
志福呵呵地笑笑,说:“那就说说你捉鬼,他姨姨是咋个捉法,我听了也好有个准备,配合他姨哩!”
她说:“日后一起去捉,不就知道了,现在说它做啥!”
饭碗放下,捧起了酒杯,双手递给她说:“他姨,不该说配合你,而应说你指到哪达我走到哪达,我依旧是你的一个兵卒子!他姨,说真话,我真是怀念过去的年月啊!”
一句话说得马玉凤眼皮潮漉漉的,把这杯酒跟他干了。志福又把杯子满上。是的,孙志福很感激他姨姨,这多少年来,今天算是这园子里最快活的一天!这土屋内,有了过去革命年月的气氛或说气味,像是回到了炼钢的那年。
“来,再喝!”两人又满杯子干掉了。
“他孙家大大,你真的不记恨我,撤过你的公职么?”马玉凤眼睛酸酸楚楚地抬起来瞅望他。
“噢,他姨,我真的没有怨过你!我跟你这样说吧,就是在你宣布撤销我职务的那一年,那几天儿,我夜晚睡在庄顶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的正是他姨姨。梦见跟你搂抱在麦草垛下……”
马玉凤望他,嘴唇轻轻吐出:“喝吧。”主动端起杯子。
喝干后她说:“他孙家大大,我曾经想过恢复你哩,可是后来,我已经没那个权力啦……”
“他姨,我一辈子都快活完的了,哪里还在意那个事情,那算是个啥值当的事啊!”志福宽解地说着。
“噢,好啦,孙药箱,酒也喝了,饭也饱了,谢谢你的款待,我该走啦!”
说着她往炕下挪动身子。孙志福不知怎么,顿时心头触到那么一种空慌、失落。是的,这座夜黑的园子内,马上就会丢下他独自一人了,剩下的只是碗筷杯盏的记忆了!就在她下炕够鞋的当儿他不知不觉握住了她的手,两人僵滞在那儿,园子里静静的,土屋内也静静的。
她声音哑哑低低地说:“学坏,是吧?”
“他姨,我,我原本就不好,我真是舍不得你走哩!”
“不行,天已经很晚了……”
她把手往回抽,没能够抽脱回来,仍被他用力抟握着。
她嗓音更加黯哑:“都老了,做这事干啥呀!”
孙志福颤颤地说:“是老了,觉着没活好,觉着亏欠了样!”
这“亏欠”两个字,那样撞触了一下她的心底。她挣开手,神色呆滞地僵在那儿,嘴唇不觉吐出:“把,把饭桌打折掉吧。”
孙志福赶忙把饭桌碗筷杯盏都搬走,拾进套间屋去,折回来倚坐在她呆滞不动的身边。颤抖地一抚她的肩膀,她歪倒在他胸脯子上,“呃哟——”一声吁气,跟他脸颊唇舌地吻拥在一起。吻着离开些许,喘息地问:“他大大,你的身子还能行么?”志福说:“不知道,你试试看……”
叭嗒一声拉熄了灯泡子,他把她抱躺在炕上,缓缓脱衣,盖上被。黑静静的碎屋,也许他的老身子还行,亢奋地拼尽他的体力,虚汗流湿了脸颊额头,他颤巴巴的大手捧抚着她的头发和脸腮,亲吻吸吮,她挺颈耸胸地摆动着昏晕的脸颊,直到他粗气喘喘不堪地停歇下来。
他仍死静地拥搂着她的肉身,抚摸着那阴湿湿的部位,听见她说:“他大大,你挣坏了,得当心身体哩!”志福眼窝内悄悄滚出泪水。她脸上觉出他的泪湿,抬起手为他擦拭。“他大,你还有啥伤心的哩?”她问。他说:“他姨,不是伤心,是我记起了过去。你还记得炼钢那年,我去给你打针么?”玉凤点点头,他又问:“你真的还记得?”她一叹说:“咋能忘掉哩,所以我才邀请你跟我去捉鬼哩!”他又流泪,“他姨,人老了记忆力就更好了似的,我给你打针时,瞅见你那段儿细嫩的臀胯儿,那时我就‘坏’,就把你那段腰胯念想、伴随了我这一辈子!”
“噢,他大大,我在庙里就跟你说过,情多了不是好事情,会伤身哩!你再不要这样念想啦!”她说着抹了把他老脸上的虚汗。
“他姨,我还深深地记得那日凌晨,天未破晓,你去县委开会,我拦阻你的小车。他姨,你那张白馍馍样的脸庞,只迎对着前面车窗玻璃,严肃唬人,又那么怜悯慈悲,年轻漂亮,也让我记一辈子!他姨,那次没有你派车、请医生,成栋妈真的就没救了,她真的活不到今天!”
“不说那些了,他大大,我在改造地主分子的事情上,也做得太过火了,使你们两口这一生没生活好!”
“他姨,根本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改造地主是毛爷爷的指示,我至今认为那是千真万确的,咋能不改造他们!我痛心的倒是,悔不该当初,我没听他姨的劝告啊!是鸳鸯棒打不散,那根本不是他姨姨拆散了哪个,那只是我这只老鸦,强拉扯地挣飞呀!他姨,我心里明白,明白……”
马玉凤也悄悄流下了泪。
“他姨,我在河滩里走着,走着走着就管不住自己这两条老腿,走到庙门上!进了庙,一望见他姨,我就止不住想流眼泪!”
“所以我让你看开些,看淡些!”马玉凤坐起身来,穿衣裳,刚披到那白皙光润的身上便被他一拉,又把衣裳拉开了,把她搂倒在炕上。她也想,索性睡到天亮吧!
躺在枕上,又睁着眼睛睡不实,“他大大,我预感到你的鱼塘不很好,还是早些起塘吧,能卖的都卖出去。”
志福一怔愣,却又不觉着很意外,他自己也早已这样感觉。他默默地点了点头。他问:“他姨,你还预感到啥,都告诉我。”
她停了会,说:“再有就不是预感了,也跟测卜无关,而是句不知该不该说的话,他大大,就是,就是你的碎娃成栋……”
“噢,这事,不用说了,他姨姨,我早早、早早就知道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