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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片红飞减乱云堆碎琼 白雪茫茫此情问天地(4)

她就是从那一刻起,决定杀了陈阮陵,时间、地点、枪……一切的一切,都由汤敬业安排给她,包括“戴记旗袍”店的暗号,而她重新回到高仲祺的身边,是因为等闲人不可能靠近陈阮陵,但若是高仲祺的女人,却可以另当别论了,杀了陈阮陵,自认革命党,一切善后工作由汤敬业完成,他有足够的能耐,让一切都波及不到高仲祺的身上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结束贺兰的性命。

等到高仲祺回到别墅的时候,他只会认为贺兰走了,却想不到,贺兰已经死了,死在他亲手签定的批文之下。

这就是汤敬业与她谈妥的全套计划!

四周一片死寂,冷风从墙壁上唯一一面铁窗外面灌了进来,有人在监狱外面走来走去,脚步橐橐作响,她听到钟声,从遥远的山庙那一边传来,又一阵冷风吹进来,卷进来一些雪粒子和碎土屑,她睁开眼睛,却发现地上落着一片粉红色的梅花瓣,连带着一丝细嫩的花蕊,随着风乱晃着。

贺兰伸手过去,手指上伤口糊血,触目惊心,她费力地捡起那一片梅花瓣,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咬破的嘴唇慢慢地扬起一个细微的笑弧,她仰面躺在水泥地上,望着花瓣轻轻地笑了笑,“承煜,梅花开了。”

冷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她慢慢地伸手到自己旗袍的夹层口袋里,最贴身的一层,里面一直藏着一个硬硬的小胭脂盒子,描金珊瑚色,盒盖子上描刻着明媚葳蕤的芙蓉花,像是曾经的她,那个鲜妍若六月流光般灿烂的女孩子,但是那个曾经的她,似乎被压在记忆里太久了,久到她自己都记不起来了,她打开盒盖,用小指头挑了一点胭脂,一点点地糅在手心里,待将胭脂捂热了,再慢慢地涂在脸上。

往事好似一幕幕画片,在她的眼前呼啸着一一闪过,将一切重新翻搅起来,仿佛真的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可是她还是那么清晰地记得那些过往的日子,那些属于他的片断……他就站在镜子旁边,仔细地端详着镜子里的她,见她脸上还涂着一点胭脂,便笑道:“你涂胭脂好看极了。”她道:“那我从今以后只涂给你一个人看。”他亲自伸手从胭脂盒里挑了一点点出来,慢慢地在手心里揉开,轻轻地涂在她的面颊上,她的眼睫毛无声地一垂,唇角漾着一抹甜甜的笑意……

她送他离开的那个早上,天气很暖和,红砖路的两旁种植着高大的枫树,云柏和一些翠绿的矮灌木丛,牵牛藤缠绕在木槿花上,开着一朵朵小花,很鲜亮的红色和淡霞粉色,时间还很早,晨曦从树叶的缝隙间洒落,周围是一片柔和的宁静。

他停住了脚步,把皮箱放下,转过身来看着她,伸出双手将她的两只手拢在一起,包容在手心里,轻声笑道:“小心手冷。”她笑道:“傻子,夏天怎么会手冷。”他只是握着她的手不放,两个人静静地站在红砖道上,彼此对视着,她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地一笑,他低下头慢慢地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她觉得自己从未那样幸福过,面颊上浮现出一片浅浅的红晕,低声道:

“我等你回来。”

铁门外响起锁链的声响,有脚步声纷沓而来,奄奄一息的贺兰被人从地上拎起来,她的身体轻飘飘的,麻木冰冷的好似不是自己的了,她几乎是被人架着出了牢门,她的眸子里一片恍惚,无声无息地低着头,呼吸好似散在了冰冷的空气里,双手都是血淋林的口子,滚热的眼泪凝在眼角,化成了凉凉的冰粒子,喉咙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眼前是牢狱走廊里的水门汀地,暗黑如脓血的颜色,结着一层霜的冰面……

那也许是那一年下的最大的一场雪。

铺天盖地的大雪犹如万马奔腾,呼啸着席卷了整个清平,地上积着厚厚的雪,她被塞上了汽车,没多久她又被拽下了车,雪花扑到了她的脸上,一波又一波,狂风呼啸着扑打在她的脸上,贺兰一脚踩上去,就跌了个跟头,有人将她拖起来,拖到刑场上去,寒风刺骨,冰冷的雪霰子打在她的脸上,刀割一般,她的双手被反绑着,抬起头来就见行刑队站在不远的地方,手里端着乌黑冰冷的长枪。

大块厚重的铅云乌沉沉地压过来,没有太阳,惨淡冰冷的雪世界,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来,北风呼呼地刮着,身体从里到外都没有一点热气了,僵冷战栗,她不是怕,她是冷,冷得牙齿咯咯作响,她抬起头,望见了在冰云里穿梭的灰色太阳,她想,我要死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太阳了。

但三辆汽车疾快地开进刑场,她抬眸望过去,最先看见了高仲祺从车内冲进来,在他的身后,是许多侍从,训练有素地冲过去拦住了行刑队的人,是他来了,竟然是他来了。

大雪铺天盖地,一切都变得不再清晰。

她的唇角浮现出一抹微弱的笑意,他奔跑到了她的面前,剧烈地喘息着,军帽下的一双眼眸里闪烁着惶急、紧张、痛楚、焦躁……但这一切都在看到她完好无损地站在他的面前那一刻起,化作了绝地逢生的激动和狂乱,高仲祺一把抱住了她,将她冰冷的身体紧紧地抱在了怀里,颤抖着道:“贺兰,我来了,我来了。”他死死地抱住她,甚至害怕这一刻是梦境,他差点就失去了她,他闻知了消息,疯了一般朝这里赶,总算是赶上了。

贺兰靠在他的怀里,轻声道:“帮我把手上的绳子解开,我手疼。”他才如梦初醒,慌乱地将缚住她双手的绳索解开,她的手臂上是斑斑的血痕,触目惊心,他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怒意,声色俱厉地道:“我不会放过那群混蛋,我要杀了他们!”

贺兰道:“仲祺,我冷得很,你抱抱我。”她往他的身上一靠,他披着很宽大的氅衣,这会儿将她整个的抱在自己的氅衣里,暖着她冰冷僵硬的身体,风卷着大雪朝着两人袭来,他将她搂在怀里,她的身体渐渐地暖了,他说:“贺兰,我们回家去。”

她笑一笑,轻声说:“以前总是我等你,你总是来晚了,但这一次,你没来晚。”

他的脸色忽然一变,失声道:“贺兰。”

她慢慢地从他的怀里退开,手里拿着他的枪,一把火力强劲的柯尔特,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开了保险,他惊骇地看着她,目光里闪过恐惧,他不是怕她开枪,他是怕……那风在他的耳边呼呼地响着,他慌张地道:“贺兰,把枪给我。”

贺兰又朝后退了一步,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挡不住她了,远处的行刑队和他的贴身侍卫注意到了她的行为,竟几乎在同时齐齐地举起枪来,高仲祺不敢轻举妄动,他此刻的每一个动作都有可能危及贺兰的生命,远处那些侍从,只要认为总司令的安全受到了威胁,就可以开枪射击。

高仲祺脸色灰白,缓缓地伸出手去,“贺兰,把枪给我,你想要我的命我随时给你,但是你现在把枪给我,我求求你……”贺兰双手握着他的柯尔特,又朝后退了一步,她望着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柔声道:“仲祺,是你指使陈阮陵杀了承煜,对不对?”

他伸出的手上落了一层冰冷的雪花,无力地道:“贺兰,把枪放下。”

那雪从昏暗的苍穹上簌簌落下,她轻声笑道:“高仲祺,你怎么这样傻,我第一次假装对你有情,是为了救兆煜,我第二次假装对你有情,是为了杀陈阮陵,你明明知道我在骗你,你居然还相信。”

他的眼底里涌起滚烫的液体,这似乎是他全身上下唯一一点温度了,他动都不敢动一下,眼睁睁地看着她,哀恳着道:“把枪给我。”风声呼啸,大雪奔腾,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搭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彼此对望着,他只能听到她的说话声音,而在远处,十几把枪对准了贺兰,两边对峙,那样的情势,已经是千钧一发。

雪花落了她一身,她站在雪地里,好似一只空灵安静的小白狐狸,一双温柔妩媚的眼眸里闪动着澄亮的光芒,慢慢地道:“其实我早就不爱你了,从承煜把我从废墟里挖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不爱你了。”

他的心好像是被利刃一点点剐着,哑着声音道:“我爱你。”

她笑了,“我不爱你。”

她把枪口对准了他,扣动了扳机,砰!他的胸口仿佛是在刹那间被热焰洞穿了,鲜血喷涌出来,子弹贯穿的巨大力量让他的身体朝后弹去,栽倒在雪地里,也就在那一刻,在他身后的侍卫和行刑队毫不犹豫地开枪了,轰然的枪响让他的热泪一下子涌出了几乎裂开的眼眶,身上的血管几乎爆裂开来,他全然不顾胸前喷血的伤口,绝望地在风雪之中拼尽全力地大声吼叫起来:“别开枪,别开枪,求求你们别开枪!别开枪——”

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没有人听得见他绝望痛楚的吼声,乱云翻滚,天昏地暗,漫天的大雪乱飞,狂暴的风仿佛是锦缎撕裂的声音,还有响彻了满山遍野的枪声,全都疯狂地吞没了他声竭力嘶的呼嚎哀求,“别开枪!别开枪!我求求你们啊——”

万丈雪尘呼啸着自地而起,犹如龙卷风般窜向暗穹,血从她的身上溅射出来,铺在雪地上,红红白白……她似一朵弯折的芙蓉,无声无息地躺在雪地里……他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朝着她的方向扑过去,绝望嘶喊的喉咙里亦是血淋淋的口子,全身的热血奔腾暴涌,他觉得自己要疯了,踉跄着跪在雪地里不顾一切地捂着头嚎叫大哭,就是那样的结局,他生命中那些最好的、最爱的、最珍视的一切,都在那些如诅咒般恐怖的枪声中化为乌有,葬送殆尽……

——《芙蓉锦》完

2010年12月20日凌晨2点34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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